听得这一句,紫鹃心里便有数儿了。然则事儿还没起个头儿,黛玉又是姑娘,素日脸皮儿薄的,她便不曾露出半点痕迹,只将话儿一转,说道旁的上面去。
如今府里头,第一等的便是新来的一干亲眷姑娘。黛玉听得紫鹃问,便笑着道:“瞧着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娇嫩,言语也不见轻狂,想来是好的。你不妨去看看,也认得两个人,日后见了面,也不会张冠李戴了去。”
紫鹃笑了一回,索性趁着春纤在这里,也去瞧了一回,果真都是鲜花嫩柳一般儿的人,各有各的好处。回去她不免多说两句话,又道:“依着我看,内里薛姑娘最好,便是老太太,必定也最喜欢她。”
正如她所说的一般,那宝琴生得甚美,本性聪敏,兼着又年轻心热,自幼读书识字,恰对了贾母喜美丽伶俐的女孩儿这一条。不过黛玉她们说话儿的功夫,那边小娥便笑着跑过来说了一串儿的话,内里便有老太太喜得不得,强令太太收了琴姑娘做干女儿这一件。
黛玉也知贾母素日性情,便只一笑,并不以为意。
后头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这一来二来,多了许多年轻姐妹,每日里莺声燕语,大观园里头便比先前更热闹起来。只黛玉这里,还是如往日一般,竟不十分走动。她早已拿定了主意,又是喜静的,倒也安乐。
不想那湘云却是每每拉她过去,到底是自小儿的情分,黛玉也不好强挣了去,却也去了蘅芜苑两回。这日,她正坐在那里与湘云宝钗说话,一时宝玉来了,她眉头微微一皱,却也没说什么,只言语更少了几分。
宝玉却浑然不觉,只一味体贴用心,宝钗看在眼底,便越发觉得心底有些酸酸的。然而,她是个有些心机城府的,又素日知道宝玉之心,竟还压得住。恰此时,宝琴来了,她穿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却不知是何物,又道是贾母与她的。众人说了一回衣裳,琥珀便自外头过来,又道贾母之意,让宝钗不要拘束了宝琴。
宝钗听得这一句,饶是素日大方,并不将小事放在心底,也觉得心间一刺:素日老太太待她寻常,比不得宝玉黛玉也就罢了,如今宝琴才来的,她竟也不如了!究竟在老太太眼底,她又有什么不好,竟色色都不如人?
心里这么想着,宝钗面上却半点不显,反倒有意打趣两句,且将这心思遮掩了过去。然而,她说得极好,最后却还是刹不住心头那点恼意,道一句:“我便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这一句落下,旁人犹自不觉,宝钗心里却是一跳,忙又嘲笑了两句,一意压住了话头。湘云在旁听着了,便笑道:“宝姐姐,你虽说得是顽话,恰有人真心这么想呢。”琥珀又凑趣,竟一前一后,指了宝玉并黛玉两个来。旁的且无话,她指着黛玉,湘云却是不说话了,还是宝钗开口,竟将这场面圆了过去。
黛玉心知湘云素日性情,并非那等圆滑周全之辈,又不过闲来打趣两句,倒也没放在心上。却是宝玉心里头一顿,只怕她恼,及等各自散了去,便要与她说话,有意劝慰两句。
他一开口,黛玉那般玲珑心,一听便知,反倒眉头一皱,道:“不过两句顽笑话罢了。小时候吵嚷几句,如今都大了,还能为着两句话恼了?你也太仔细了些。”说罢,她便转身而去。宝玉立在那里瞧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一时倒是有些痴了,只觉风雪越发大了,倒是连着人影都瞧着迷蒙起来。
黛玉细密敏锐,自然能觉出背后目光,但她却只还是一路回去,全无回头之意。倒是春纤在旁瞧见了,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倒有些心酸起来:如今虽说是将木石前盟拆了,可黛玉前程又在何处?宝玉这般情谊,若实在说起来,便是现代也算难得的,只是他只有情谊,却不能做主,到底还是空的。
她正想着,黛玉忽而咳嗽了一声,春纤便回过神来,忙伸手搀扶住了她,笑着道:“姑娘仔细些。这新客来了,瞧着也都是能诗会词的,说不得过两日又得作诗来。到时候要病了,不能凑个趣儿,岂不可惜。”
“偏你知道得多。”黛玉听她这么说,也是点头,又道:“今番几个姐妹,瞧着倒都是好的,日后走动说话儿,想必也都便宜。只一桩,再过些日子,二姐姐便要出门了……”后头黛玉没再说话,春纤知道,她是在想那霍家二爷霍长宁病弱,也不知道日后迎春会如何这一件事。
心里一叹,春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自然,晓得迎春本来是被嫁给中山狼欺凌致死,她该说霍长宁再怎么样,也总好些的。前头她还真个这么想,可是后来一想,这般又算什么好一些呢。迎春好好儿一个女孩儿,虽软弱了些,可有不曾伤着害了谁,凭什么便要嫁给一个病重的做妻?
两人走在路上,便都越发有些默默起来。回到屋子里,黛玉才坐下来吃了两口热茶,换了衣裳,外头便有丫鬟过来,却是李纨请她到稻香村里商议做诗。黛玉听了,略想一想,才是点头道:“我立时过去。”口中说着,边上紫鹃已是重新打点出一身衣裳来,笑道:“前头还好,这会儿越发冷了起来,姑娘还是换这一身吧。”
黛玉望了一眼,见着里头换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便点一点头,重头穿上羊皮小靴,罩上雪帽,便又带着春纤并婆子丫鬟过去了。那里早做了三春等人,俱是穿戴整齐,独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若是往日,黛玉也不理会,此时见她这般,心底却不由一顿,又窥她神色,见着她坐在那里,眉眼清朗,并无半点局促,便记下这一桩。
她心里还念着迎春那件事,后头与她便多说了些话,倒是将湘云都先往后挪了挪,只听了李纨商议作诗的时候,略说两句话。待得各自散去,湘云反上来笑道:“林姐姐今日话却不多呢。”她这么说,却不知翌日联诗,黛玉虽也诗兴大发,着实做了不少,到底心里却还有些懒懒的,又不知说到何处去。
只后头做红梅花诗的时候,黛玉方有些回过神来,一时不由暗想:这些日子总也没去妙玉那里,如今既无心旁的,何不去她那里说说话。她自来是个明眼人,许是能明白过来,也是未必。
她这么想着,第二日便往妙玉那里去,不想她那里竟早就坐着一个人,正捧着茶盏说话。见她来了,那人忙站起身来,转过脸来,彼此四目相对,都是微微有些吃惊。
“林姐姐。”
“邢妹妹。”
两人各自微微一点头,黛玉便与妙玉笑着道:“我昨日心里一动,想着往你这里来坐一坐,不想邢妹妹也在,倒是一桩巧事。”妙玉便将邢岫烟与自己的缘分略提了一句,又要烹茶去。岫烟与她相交多年,也知道她的性情,最是个清高孤僻的。如今黛玉与她却是言谈自若,不过一句话,妙玉便将里头缘故说道出来,全不似往日冷僻,岫烟不由心里吃惊,暗想:她竟是改了些不成?
黛玉却不知道她心内所想,只笑着与妙玉说两句闲话,又转头看岫烟,细细问了几句家常话儿。岫烟见她如此,心里也有几番温软,笑着一一回了。倒是妙玉见着她们如此,反倒皱眉:“你们竟也俗了,没得说这些做什么?”
两人方是一笑,四目相对之时,平添了三分亲近。
只在这时候,外头岫烟的丫鬟忽而进来,说是大太太那里使人请姑娘过去说话。岫烟听了,忙起身告辞。妙玉也不甚留,倒是黛玉还添了一句日后若得空,不妨走动走动的话。后头,她与妙玉品茗下棋,闲散了半日,却将先前想要说的话俱数咽下——先前还不曾想着,后头一想,似这等烦扰说与妙玉,反倒扰她心境。
她这么想着妙玉的心境,等回到自己屋子里,听得小娥说甚贾母有意与宝玉定下宝琴这一件事后,自个儿心里反倒有些被扰到了,暗想:那琴妹妹虽也好,可若说起情分、身份、嫁妆却远不如宝姐姐,便容貌性情出挑了些,也断不至于此的。偏外祖母要传出话来,想必只是与薛家一句话——她从来不喜欢宝姐姐,宁可定下琴妹妹,也绝不愿选她!
想到这个,黛玉不由眉头一皱,道:“这话可不能乱传,旁人听见了,还不知道说什么呢?”小娥听了,却忙道:“府里头上下都传开了呢。谁个不知道?”
春纤在旁也是笑了笑,道:“是呢,这事干系着宝二爷,府里头能不传开了去?”黛玉还要说话,外头忽而通报,道是宝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