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身子一颤,便垂下脸去:“妈一心疼我,我怎得不知?只做儿女的,不能为父母分忧也罢了,竟还要生出烦扰来……”
“我的儿!”薛姨妈见女儿伤心时犹自念着父母恩情,哪里还忍得住,两行泪立时滚将下来,又搂着她满身满脸的摩挲:“你这样,倒让我怎么忍心!”
她一哭一动,本自强压着心中悲愁的宝钗终忍不住也洒了几滴泪珠儿。只她天性养就一股沉稳平静,略略发泄一些儿,便又重头冷了下来,还细细劝慰薛姨妈,且道:“妈再要如此,女儿越发无地自容了。”
她这般体统周全,薛姨妈看在眼底,心下越发怜爱,回头再细细想来,终究动了心咬了牙:“罢了,便如你所说,现下再等不得了。你姨妈若是愿意,早早劝动了老太太,两下里与你们定下,自然是千好万好。如若不能,还是这般一味拖延下来,又有什么趣味!迎春比你小,如今已是为□□母,探春更小,难道还要熬到她嫁了,甚至得了孩儿,你方出阁?那时候,可真真是甚个脸面也无了!”
宝钗默然不语,她何尝不是想着这些,方自忧愁。荣国府贾家自是好的,宝玉也聪敏,又知冷知热,性情温和,也是好的。然而,偏有个贾母,又有个黛玉,哪里就能立时成事?这一年年青春空抛,熬着春秋,哪里是个头呢?万一,真要落个粉身碎骨,前途茫茫……
想到这里,她轻轻一叹,垂下眼去。
她如此,薛姨妈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先前不愿多想也还罢了。如今既是细细想来,哪里不清楚内里的紧要。她好生劝慰了一番女儿,便立时去寻了王夫人。姐妹两个内室里絮叨起来,自是一长一短甚个话皆是说尽了。
王夫人自来便喜宝钗稳重知礼,贤良周全,能督促上进,又能料理家世,且有着血脉之情,越发看重了她,早在暗中儿媳妇了。这会儿薛姨妈一番诉说,她哪里能自在。
然而为人父母的,王夫人自家也晓得,宝钗实是拖不得了。她如今已是十七,便此时定下,总也要一二年方能出阁,彼时已是二十。何况现今还未说定,再拖数年,越发了不得——如今好好儿的姑娘,若非家中有丧,哪有二十多岁,竟还不曾发嫁?
那会儿,再好也只能做人继室了,不然,也只合嫁与再次两三等的人家。
由此,王夫人也不合再说什么,只能道:“妹妹放心,总归这一年之内,我必与你们一个说法!如若不然,我便上天入地,也要与宝丫头在旁处说一门好亲!她是个好孩子,我一心瞧着她好的,断不能让她受罪!”
这一番赌咒发誓,薛姨妈虽不敢尽信,但也宽慰了些,又是有了准数的,回去就说与宝钗。
宝钗沉默了半日,终究道:“这样的事,原不合我多言的,母亲一片疼我之心,方才如此。若我再说什么,哪里还能为人子女。您放心,我尽是明白的,一应事体,您只管主张便是。”
母女由此说了半日,方自歇息。
她们如此,王夫人心里却烦扰不止。她原是与贾母做了数十年的婆媳,虽不说深知的,究竟性情为人总有八分明白。这金玉良缘,实不是她能一举拿定的。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做祖母的在孙儿婚事上总要退后一步,然而贾政自来孝敬,贾母真个说出口,若无缘故,他怎会驳了?须知道,旧日里他还觉黛玉十分周全,宝玉竟还厮配不上!
自己独个要定下宝钗,外有贾母妨碍,内有贾政掣肘,哪里能容易!
想到这个,王夫人**竟不曾好睡,越发添了憔悴燥乱。偏现今真是贾母大寿,连日俱是宴请不休。今番又是贾珍、贾琏的家宴,贾母不料理,她总要招待女客人等,往外走动,眼见耳听,俱是一片喜气。外头也还罢了,内里又有贾母因探春喜事将近,与自己大寿凑到一处,可谓喜上加喜,不免十分喜悦,说笑不觉。
这等事儿皆在一处,王夫人又要料理琐事,内里本就存着燥乱忧愁,偏要妆出喜色来,一应所见又俱是如此,且要再贾母跟前凑趣,里外交加,一发烦闷生恼起来,只无处发作。
不想翌日便生出一件事,凑巧勾到一处,倒叫她畅快了一回。
这却是为着初三尤氏受了婆子排揎,凤姐知道后便使人捆了。不想那两婆子内一个的女儿做了邢夫人陪房的媳妇,因走了关系,告求到邢夫人那一处。那邢夫人听了,原就因着素日冷落,又有一干小人在侧挑拨生事,早对王夫人、凤姐等生出嫌隙来。
如今听得费婆子这般说,邢夫人心内也生出一团火气,当时口里不言,翌日晚间散时,她便发作出来。
自然,这当着人前,她也不会冷面恶声的,且堆出一脸儿笑,不软不硬着和凤姐赔笑求情:“我听见昨儿**奶生气,打发人捆了两个婆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论说我不该讨情,只是现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外头舍米舍钱,周贫济老的,里头却折磨气人来,怕也不好。只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她也不理凤姐如何回应,竟自上车去了。
那凤姐当着许多人平白受了这话,不免羞恼起来,又不知这事的根由,倒将脸憋得紫胀。好在她素日敏捷,一回头瞧见赖大家的等人在,便扯出一丝儿笑,说笑一般将昨儿的缘故明说了。
王夫人本是心内积火,再见着这般情景,一时心中忽而一动,想到素日凤姐与黛玉要好,比之宝钗更甚一筹,且一味奉承贾母,连着宝玉婚事上也多有靠向。由此,她神色越发冷淡起来。
那边儿尤氏却是不然,她与凤姐向日里并无磋磨,听说这么个缘故,倒有几分过意不去,因道:“原是你的好意,我尽知的。只大太太的话也在理,我哪能越过老太太,竟还是放了吧。”
这两句话落下,凤姐心里便畅快了三分,正要说两句将这事儿抹去。不想一边王夫人却道:“正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何必做这些虚礼,倒忘了老太太的千秋!就是素日里两句拌嘴的话,也不用如此,咱们家素日里宽和,方能有这般体面!往日我不提,你却也要明白才是!”
这三句话落下,她便命人放了那两个婆子,倒不理会凤姐如何了。
那凤姐一前一后受了两回气恼,又是这样的小事,再料不得的,不免灰心起来,回房哭了好一阵。平儿连声劝说无用,只得将那小长生抱将出来。凤姐听得儿子咿呀声儿,方才止住,将他抱了过来,一面看一面摩挲,半晌过后又叹道:“如今我才是知道,往日里那些竟都是空话!”
平儿今日在屋子里守着,并不知道里头根源,这会儿越发生了疑惑:“奶奶这话怎么说来?”凤姐方欲说话,外头便禀报,道是琥珀来了。凤姐便止住话头,忙令请进来——却是贾母立等唤她过去说话的,又瞧见她形容不对问起缘故来。
凤姐也不说,只洗面另施了脂粉,就同琥珀过去。一时事毕,却叫鸳鸯瞧出说破,虽凤姐遮掩,无奈她已是听琥珀说了,又与平儿打听了原委,待得晚间,便将事说与贾母。
那邢夫人所说,贾母尚且淡淡,但听得王夫人言语,她原有几分浑浊昏黄的眼里便闪过一丝冷光:“这才是凤丫头知礼,难道为了我的生日,倒由着奴才作威作福,将一族里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一个两个,素日里没好气,不敢发作,今日就拿着我做法子,明着当众给凤丫头没脸!”正自说着,宝琴来了,主仆便止住话头,重又提了吩咐人等,须得仔细照看新客。
鸳鸯忙接过话头,将这事揽下,且去传话,又说了凤姐之事。众人知道里头的缘故,不免又有些感慨,内里又有黛玉,早便瞧出凤姐的委屈。再听鸳鸯道做人的为难之处,她越发心里闷闷起来,待得回去,便与紫鹃说了今日事体,叹道:“想凤姐姐在娘家时,必是爽利自在的。如今到了婆家,却是一重重为难,连她这样的聪敏干练,也得受许多委屈,旁人一发听凭磋磨!旧日里,宝玉说甚么未嫁的姑娘是宝珠,出嫁后便是死珠,后头熬着便成了鱼眼珠子。我还只是一笑,如今想来,这一日日磋磨来回,可不得失了珠光宝气,坏了性情根骨?”
紫鹃原也是叹息,听黛玉这般说来,却心里一凛,又想到今儿新听得一件事,忙就劝慰道:“宝二爷的话,也只合听一听,竟不必放在心上的。就是**奶,素日里又是如何?这人生在世,哪里能甚么都顺溜的?再有,依着姑娘的话,二姑娘又算如何?依着我看,不过运道两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