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缤纷(1 / 1)

第三纪24年9月,康奈弗德郡,埃拉西亚

我的小镇叫艾伦戴尔,坐落在康郡的最东部,没有工厂也没有熙熙攘攘的街道,只有一簇簇灰砖黑檐的房子聚集在一起。厚厚的常青藤装饰着院墙,被茂密的树林抱在怀里。林中有些老树已经活了几百岁,枝桠交错茂盛依旧,却又少了一份笔直和挺拔。天气转凉时,树叶变成金黄纷纷飘落,在街头艺人踌躇的歌声中,显得非常寂寥。

艾伦戴尔就是这样一个平静的地方。算来算去也只有两个繁华之处。其一是距离我家不远的惠灵顿广场,艾伦戴尔几乎所有节日都会在这里举办。广场的两边是艾伦戴尔仅有的两条商店街,街上可以找到酒店、馅饼店、理发店、裁缝店还有烟草店。周末这里还会举办夜市,人们沿着街道架起一排排的帐篷,在各自的帐篷前出售食品和手工艺品。另一个热闹之处就是赫森斯廷公学。它是东部第一所男女混读的学校。三座红砖砌成的新校舍吸引着众多体面家庭的孩子在这里学习生活。从惠灵顿广场步行到学校要三刻钟。要路过镇上两座老公爵的雕像,沿着一座新建成的铁桥越过宽阔的麦尔河,赫森斯廷就在上游的河岸旁。这条路一点也不短,而且还要与穿过铁桥的列车擦肩而过。但无论我多么讨厌这狰狞的铁东西,它还是准点准时地在艾伦戴尔车站停留五分钟,把邮件、报纸和乘客送到镇上。

春天的时候,大幅刊登着洛德王国骚乱的报纸接踵而至:洛德的工人们拿着武器冲入皇宫、烧了贵族的房子,把他们吊死在绞刑架上。今年夏天,叛乱的工人们占领了洛德的首都;流亡的洛德贵族们也随着送报人一起走下列车,闯入了艾伦戴尔人平静的生活里。镇子里面的人奔走相告,还有不少人特地赶到伯爵府瞻仰他们。我很可怜这些背井离乡的落难人,但实际上这些流亡贵族根本没把镇子人的议论当回事。他们依然能昂首挺胸地在人前走过,对他们视若不见,听若罔闻。不过他们的到来还是成为了学生们最关注的话题,午休的时候大家都喜欢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坐在已经泛黄草坪上谈论这些流亡贵族。

我也不例外,而且我所知的一定比其它人真实得多。因为我最好的朋友杰夫正在和康郡伯爵的小女儿交往。她叫艾玛,是一个皮肤白皙、性格乖巧的姑娘。她坐在杰夫旁边,抱着自己喜爱的佩罗纳诗集告诉我们:“父亲刚刚把两家人送到了首都,他们有亲戚在那里。但是路易斯男爵却不想走。”

“为什么?这小镇能满足他们的生活方式吗?”我问。

“姐姐告诉我路易斯男爵其实根本不用逃,因为他既没有领地也没有太多财产。他的一切都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现在他也差不多挥霍光了,只剩下那枚勋章。”艾玛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如果他把那枚勋章也弄丢的话,跟一般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他还来干什么?”我的另一个好朋友乔纳森问。

“也许他怕了呗。”杰夫躺在草坪上说,“报纸上说洛德人只要看到穿丝绸的人就会抓起来,听说商队去洛德之前都要按照乞丐的样子特地打扮一番……”

“才不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洛德确实乱的很。”艾玛被杰夫的笑话逗得笑个不停,“路易斯男爵害怕极了。他说洛德的断头台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处决犯人。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很多有钱有势的亲戚已经被关了起来,就带着自己的女儿和两个妹妹逃出来了。”艾玛收起笑容说:“他不停地说他们和我家是亲戚,而且是亲上加亲,央求父亲把他们留下来。”

“他是你们的亲戚?”杰夫皱着眉头说:“圣神保佑千万别是。”

“怎么可能会是。”艾玛说:“我的爷爷是农场主,而父亲的头衔是在战场上赢来的。”

“伯爵要让他们留下来吗?”我问。

“留在哪里……我家吗?”艾玛摇摇头:“我不知道,全家人都在为这件事情烦恼。路易斯还打算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哥哥,但是埃德蒙德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真可惜,她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姑娘,她刚巧跟我同岁呢……”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盯着我的身后愣了愣。

草坪的另一端匆匆走来一个金发的姑娘,她叫赛琳,是赫森斯廷的偶像,一根头发就价值25令尼。可惜我不是文学院的学生,无法用华丽的词藻赞扬她的美丽。但她的美丽并不局限于她长至腰间的长发、珍珠般白皙光滑的肌肤、或者她翠绿色光彩灵韵的双眸;她的性格安静,任何人在她身旁都会感到自由安然。她很神秘,很少说关于自己的事情,但她对别人的事情却猜得非常准。于是同学之间都叫她“占卜师”。

去年夏天,她突然闯入了我们的小圈子里。当时——作为一个工业家的儿子,杰夫总担心自己和艾玛不般配。于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邪门的挂坠。那挂坠害他着了魔,深深地伤了艾玛的心。多亏了赛琳驱走了那挂坠的邪咒,他才能和艾玛重归于好。我亲眼看到赛琳用魔法驱散了诅咒,所以我猜想她一定是个神女或者精灵人的后代,而且——我很荣幸地成为了她的保密人。

赛琳快步穿过草坪,站在我和乔纳森的中间轻声说:“我想你们不介意我加入吧。”她的“光临”让我们四个都吃了一惊。她平时可绝不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姑娘,因为她周围总簇拥着一群崇拜者。难道她是来为我们占卜的吗?我们心里都在犯嘀咕。圣神保佑,千万不要有什么灾难降临到我们的头上。

“不,当然不介意……”我和乔纳森异口同声地回答。艾玛和杰夫并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的表情显得非常介意。

“很抱歉打扰你们谈话,我需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太多人让我帮忙,我只好逃出来了。”赛琳说:“我想,你们也许是赫森斯廷中最了解我的人了……”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句话中完全没有平常那种神秘的味道,听上去完全只是一个少女的请求而已。好吧——我也承认我所看到的她是一个人人都追崇的偶像,但是忽略了她的孤独的无助,她也许根本就没有像一个普通学生那样享受学生生活。想到这里,我心中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学生突然都变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恶魔,把可怜的她围在正中间。于是我说:“当然,如果你觉得烦恼的时候,来找我们就行了,我们总在这里闲聊……”

“可是之前你从没觉得那些同学很讨厌,对吗?”艾玛轻声问。

“最近太多的人问我这里的工人会不会也像洛德王国那样叛乱。”赛琳说:“他们担心自己的家庭会被破坏,所以问个不停,有时会反复问我好几次。”

“那么……会吗?”听到赛琳的回答,艾玛显得非常担忧。

“不会,放心吧。”赛琳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嗯……”艾玛点点头,轻轻舒了一口气。也难怪艾玛会担心,如果这里的工人也闹起了叛乱,伯爵府一定会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别的同学不相信你,对吗?”艾玛又问。

“如果他们相信我,我也不会跑到这里寻求庇护了。最近大家都喜欢给自己寻求烦恼呢!”赛琳笑着回答,“你们在聊什么?”

“嘿,对了,乔纳森,我们这几周不是要画人物吗?”我突然想起一个奇妙的好主意,于是我向乔纳森眨了眨眼说,“弗洛伊德先生不是让我们找模特吗?”

“嗯……啊……是啊……”乔纳森很不自然地回答。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内向男生,只有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表现得自然些,遇到陌生人的时候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怪人。

“赛琳,不介意的话,来当我们的模特吧。”我满意地拍了拍乔纳森的肩膀,对赛琳说:“这样就不会有人来烦你了不是吗?而且你还可以在艺术学院逛逛,我想你会喜欢的。”

“啊……但你们画的是……”赛琳谨慎地问。

“是写实,现实主义风格……”我急忙说:“用不着脱衣服的……”说到这里我们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但我想乔纳森一定会很期待用浪漫主义的风格来画赛琳,其实我也一样,谁不会这样妄想呢!

赛琳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于是艺术学院终于能把学校的偶像正大光明地请到我们的扇形画室中。原本担当我们模特的其实就是我们的老师弗洛伊德先生,他还专门为此缝制了一条非常华丽的大衣,这件大衣即使穿到舞会上也会显得太过花哨。现如今,在学生们的强烈要求下,他只好从凳子上站起来,把赛琳请了上去。他阴沉着脸,用他尖酸刻薄的语气对我们说:“孩子们,发挥你们的想象力,用你们最具创造性的想法选择你们的视角。当你选择好之后,就要把看到的原封不动地描绘到作品里。记住,写实是不允许美化模特的。”

我想赛琳是不需要美化的,她的举手投足都能表现出非常自然的美态。她从不做作,眼下她也非常自然地并膝而坐,把一绺金色的秀发放到胸前,微微侧头望向她的右前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这坐姿彻底避免了与我们的眼神交汇。但依然有不少同学不甘心,他们在教室中来回走动,为自己找“视角”。有些同学甚至站在了凳子上。我苦笑着耸耸肩,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乔纳森坐在了我的旁边。然后弗洛伊德先生高声说:“好了,所有人,找地方坐下来,马上!还有你,凯文,你最好给我从凳子上下来!”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但我却没怎么动笔,我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下课的时候她微笑着看我们未完成的作品,相比起我那幅灰朦朦的底色,乔纳森的则漂亮得多。他有个非常惊人的绘画天赋——他总是闭上眼睛画画,而且比他睁开眼睛画得要好得多,进度也比我快得多。“你真是有天赋,乔纳森!”她说:“尼尔,你要加油了。”

我尴尬地摇着头,跟着他们来到我们经常休息的草坪上坐下。等着杰夫和艾玛。然而和艾玛一同来的不光是杰夫,还有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女孩。黑色的头发仔细地绾着,深色的眸子,高高的鼻梁。她高高昂着头,挺着胸膛,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贵族小姐。

“这是路易斯男爵的女儿阿黛勒。”爱玛说。阿黛勒衔起校裙轻轻行礼,姿态非常优雅。但杰夫却在她后面耸肩摊手,做了一个鬼脸。我们也都猜到——路易斯男爵果然留在了艾伦戴尔,她的女儿阿黛勒也穿上了赫森斯廷的校服,与艾玛坐在同一个教室中上课。我想,她大概是赫森斯廷迎来的第一个外国人。

“这不是不错吗?”杰夫坐到我和乔纳森旁边说:“现在我们有三个男生三个女生,正好可以成为降圣节的舞伴。怎么样,绅士们,阿黛勒和赛琳,你们选哪个?”

“这还用选吗?”我说:“赛琳根本不会参加舞会的。如果我和外国人交朋友一定会被父亲责备。所以,乔纳森,我想阿黛勒是你的舞伴了。”

“她确实很可爱……我是说……她是个淑女……”乔纳森红着脸望着端坐在一旁的阿黛勒说:“可是她是个贵族小姐,我想……”

“嘿!这句话可真熟悉……”我说:“慢着,这不是去年夏天的桥段吗?乔纳森,你打算改名叫杰夫了吗?嘿……别这么看我,我说的是实话。”我在两个朋友责备的眼神中耸了耸肩。但是我能理解乔纳森的那份不自信,他在任何陌生人面前都少言寡语,在一个漂亮的陌生女孩面前只能表现得更糟。

但阿黛勒却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趾高气扬的姑娘。实际上她很有教养,性格也很随和,很快就在赫森斯廷交到了很多朋友。但午休的时候她还是喜欢与我们在一起,也渐渐与我们熟悉了起来,所以没多久乔纳森就迷恋上了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阿黛勒是一个好姑娘,但是我总能在她身上找到一种不安的感觉。我想赛琳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每次阿黛勒求她占卜什么事情的时候,她都委婉地拒绝,因此阿黛勒对赛琳的态度也变的很不友好。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到她和乔纳森的关系。实际上她和乔纳森越走越近,乔纳森的父亲也非常赞成他们交往。我知道他父亲的生意一直不怎么成功,去年还险些破了产。虽然最近有些起色,但是他父亲希望能扩大经营。结识贵族对他的生意也许是一件好事,为此他父亲还为路易斯男爵买了栋体面的新房子,帮他们请了两个女佣。

在父亲的支持下,乔纳森和阿黛勒很快就陷入了热恋。但他画画进度却越来越慢。他本来是班级中最早完成的,但是他总是偷偷把赛琳的五官全部用刀刮掉,再重新画上。反复了几次之后,底色已经浮了上来。我忍不住偷看他的画——很美,画中的姑娘又安静又端庄,光线处理的非常柔和。只是画中赛琳鼻梁有些高,神态也有些不一样,没有她平常的那份神秘,反而多了一份高傲。

他摇摇头,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伙计,你怎么了?”我有些担忧地问他,“你没有从哪里求什么奇怪的挂坠吧?你太让人担心了。你画的很好啊,怎么总是反复修改?”

“没有,不是因为这个……我……”他尴尬地小声说:“过去我画画的时候,只要盯着景物看一阵子,就可以把画面记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画。这幅画会告诉我从哪里下笔,使用什么颜色,要做哪些修改……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一直是这样画的……”他说:“可是最近……我的脑子里面全是阿黛勒,我闭上眼睛也会看到她,我再也记不住我要画的东西了。这幅画……赛琳的脸不是她自己的……是阿黛勒……”他越说眼眶就越湿润,最后竟抽泣起来,全班的同学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

我仔细打量着这幅画——没错,画中人的表情和神态和阿黛勒一模一样,根本不是我们眼前那个安静的赛琳。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嗨,伙计,别这样,冷静点。听我说,我们不是还有赛琳吗?我想她一定可以帮助你的。”看到赛琳正用关注的神情看着自己,他抹了抹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下课之后我们三个人都留在了画室里,赛琳对乔纳森的画感到很感兴趣。她一边安慰着脆弱的乔纳森,一边触着乔纳森的额头。一刻钟之后,赛琳平静地说:“对不起,亲爱的乔纳森。天赋和爱人之中,你只能选择一样。”

“啊……那……我应该怎么办……”乔纳森的嘴唇颤抖着问。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忘记她……”赛琳说。

“不……这……这我办不到……”乔纳森说:“我爱她,而且我的父亲也希望我们能在一起。我不能让父亲失望……”

“既然这样,伙计,你只好学会睁开眼睛画画了……”我说:“这没什么,这是人人都应该付出的——用你的天赋交换到了你的爱人,对吗?”看到乔纳森稍微好了一点,我也终于能舒一口气。赛琳看着乔纳森,眼神非常的复杂,但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我先把乔纳森先送回了家,然后走到每天必经的铁桥旁静静地等着赛琳。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她一定知道我正在这里等她。我就这样坐在桥旁边的草地上盯着宽阔的麦尔河。厚厚的云层把天色变得无比阴霾,紧接着阳光也彻底藏了起来,天色变成了深蓝。就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看到她真的穿过铁桥向我走来。她面色平静,还是那样从容不迫。我想她应该已经知道我要问她什么了吧。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乔纳森。”我说。

“如果我有意瞒着他,我想我也应该瞒着你不是吗?”她说。

“我觉得你可以用魔法之类的把乔纳森的天赋召唤回来的对吗?”我说:“对你来说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不可是魔法所能,亲爱的尼尔。乔纳森的天赋是智慧女神赫尔的祝福,远远超过了我的能力。”她说,“我那样说只是为了保护乔纳森和阿黛勒,分手对他们两个人都好。不过我想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尼尔,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理解,但请你不要再计较这件事情了……时间实在不早了,我想你该回去了。我会去看望你的,好吗?”她勉强给了我一个安慰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去。但她的话却我带来了更多的疑问。我本来是打算帮助乔纳森的,但是她这番话反而动摇了我的决心。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乔纳森和阿黛勒那么亲密,如果硬要把他们分开,对他们来说也太残酷了。而且——她说要来“看望”我,难道她要来我家吗?我想我那个古板的父亲一定不会允许的。

我抬头看了看夜空,依然漫天积云。我紧了紧外衣向回走去。夜色越来越深,空气也变凉了。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到,更给我平添了一丝不安。我加快了脚步,踩着石子路上的落叶,路过老公爵的雕像,向惠灵顿广场加速跑去。就在我快要看到商店街灯光的时候,从路两侧的灌木丛中突然冲出来数十个蒙着面的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其中一个人身上扛着一个会动的袋子。

“把这个小伙子抓起来,堵上他的嘴!”领头的蒙面人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冲过来把我制服,然后把一块臭烘烘的东西塞到了我的嘴里。“要杀了他吗?”另一个蒙面人说。

“不,他是无辜的,但他可以为审判做见证。”领头蒙面人说,“把他捆起来。”几个蒙面人把我的手脚绑起来,把我挟入西边的林子里面。他们点燃火炬,从那个会动的袋子里面揪出一个中年男子,他留着山羊胡,身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嘴也被堵住,一脸恐慌。

“孩子,如果你认识他的话就点点头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只能拼命地摇头。天哪,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他刚才提起什么“审判”,难道他们要在这里杀人?

“哦?看来你还没有见过洛德王国的路易斯男爵,但是你现在应该认识他了吧。”领头的蒙面人说:“他是洛德的叛徒,败类。他跑到埃拉西亚对我们的革命大放厥词,但是洛德的革命人绝不会让他和他的那些贵族同党如此猖狂。孩子,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他的审判。”他说话的同时,他的那些蒙面的同伴已经在树干上拴好了一根绞绳。领头的蒙面人简略地叙述了男爵的罪状,然后粗暴的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高高地挂了起来。

天啊!这群人是恶魔!这根本不是什么审判,而是屠杀!我又愤怒又害怕,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领口。我看到男爵的影子在火光中剧烈地抖动着,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他。他显得非常痛苦,眼角和嘴角都溢出了血,他脸颊越来越肿,颜色也越来越深。他的挣扎很快就变成了抽搐,几分钟之后抽搐也渐渐停止,他终于不动了。

“孩子,这些奢侈懒惰的贵族猪猡不配活在世界上,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只有革命能为我们换来平等和自由!”领头的蒙面人兴奋地说。他把男爵的头砍了下来,丢到一个皮口袋里,然后揪出我嘴里的东西,带着自己的同伴匆匆逃走了。

我一连病了好几天。我不断做着噩梦,梦到男爵那具无头的尸体,梦到他痛苦扭曲的脸,梦到浓稠腥臭的血在我脚下流过。我无法安稳的休息,因为我常常被人从睡梦中叫起来。从那天起,我家来了很多人:镇长、警卫、首都来的官员、还有康郡伯爵本人。他们反复问我那些蒙面人的事情。但我并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混乱,我宁愿能永远忘记那些恐怖的画面。但这些蒙面人最后还是没有被抓到。有人猜测他们早就与埃拉西亚的工党串通一气,受到了当地工人的暗中保护;也有人说他们为此已经准备了很久,早就按照计好的路线逃之夭夭了。

直到这个周末朋友们才被允许来探望我。乔纳森在陪伴着伤心欲绝的阿黛勒,并没有来。但艾玛带着一盒糖果;杰夫偷偷塞给我一瓶杜松子酒;赛琳则带给我一支淡黄色的花。说实话我一直没想到她竟然能来看望我,但我希望她来,因为我有太多问题要问她,这些问题如果憋在我的心里,我一定会发疯的。

“把这支花放在床头,可以让你睡个好觉。”她坐在我的床边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花。”我说。

“因为艾伦戴尔没有这种花。”她向花瓶中倒了一些水,把花轻轻插入花瓶中。

“你那天已经知道我会被那群凶手袭击吗?”我忍不住问,“你早知道路易斯男爵会被杀死,所以你反对乔纳森和阿黛勒交往,所以你才说分手对他们都好,对吗?”

“你总是喜欢让问题把你的脑子装的满满得,对吗?”她笑着反问道。

“因为这些问题害得我睡不好觉……好吧,我不问了……反正你一定不会告诉我的。”我苦笑着做了一个深呼吸,鼓起勇气说:“但是……看在圣神的份上……你可以当我降圣节的舞伴吗?”

“嗯,当然,我很乐意。”她又用那种隐瞒着什么表情说,“不过你要先好起来对吗?我希望能早点在学校见到你,你的画还没画完呢。”

这也许是我这几天以来听到的最振奋的话了。因为总算有一个惦记着我的姑娘。她没有问被砍掉脑袋的路易斯男爵;没有问我那些疯狂的蒙面人,也没有问究竟哪些官员来探访过我。我对赛琳充满了感激,我想,如果没有她,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走出这件事情的阴霾。

十一月,树叶彻底变成了橘红色。大雾笼罩着艾伦戴尔,夕阳在暮霭中变得模模糊糊,熏红了弥漫的雾气,更给这个小镇多添了一丝寂寞。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压抑的天气,让同学们都变得非常郁闷。

父亲的惨死似乎改变了阿黛勒的性格。失去理智的阿黛勒在教室中公然诅咒赛琳,把父亲的死全部归罪到赛琳的头上。她说赛琳明明能够占卜到路易斯男爵的死,却从没有打算救他。阿黛勒的哭骂声似乎全赫森斯廷都能听到。为了阻止事情扩大,副校长阿格尼丝夫人只好把阿黛勒换到别的班级去。但这并不能消除阿黛勒对赛琳的怨恨,她又编撰了无数个故事侮辱赛琳,这些谣言已经传扬的全校皆知。

其实不仅仅是赛琳,阿黛勒周围的所有人都被她无缘无故的怪罪过,她的愤怒变得让人难以理喻,她诅咒周围所有的东西,似乎全世界都背叛了她。甚至一直照顾她的乔纳森也被她恶语相加。她责备乔纳森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她诅咒乔纳森那幅未完成的画,责备乔纳森不再爱她而迷恋上了赛琳。她的怒火深深伤害了乔纳森,他们吵架的第二天乔纳森就申请了退学。看着事情越来越糟糕,我再也忍耐不住。我旷了课,打算找乔纳森把事情说清楚。

他的家并没有平常的干净整洁。我能看到餐具和碎碟子乱七八糟地躺在地板上,所有的房间都变得又脏又乱,他的父亲一个人在书房中喝得醉醺醺。而他则在自己的房间中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嘿,乔纳森,你为什么要退学?你这是怎么了?”我有些生气地问道。

“赛琳说得对,我不应该和阿黛勒在一起。”他黯然回答。

“嘿,阿黛勒只是因为父亲的死而感到难过罢了,你们可以在一起的不是吗?你为什么要走呢!”我按着他的肩膀激动地说:“求求你回来吧,我们都不希望你走。”

“我回不去了。”乔纳森小声说。

“说什么傻话,你现在就跟我去见阿格尼丝夫人,她会让你回来的。你一定能和阿黛勒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回不去了,尼尔!我很想回去,但是我不能。”他也激动地大声说:“我的父亲破产了,我母亲离他而去,我家没有钱了。”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

“我家没有钱了!”他又重复了一遍,“父亲认为结识路易斯男爵可以给他的生意带来好处,但是他没想到男爵是一个极度奢侈的人。他答应把阿黛勒嫁给我,并以此为借口挥霍我家的财产。父亲的生意本来就没有什么起色,根本经不起他这样折腾。”乔纳森抽泣着说:“路易斯男爵甚至打算用三千令尼举办什么流亡贵族舞会。他没钱的时候就会直接问父亲要,仿佛我们都欠了他一辈子一样。”

“这……这不可能吧……阿黛勒和男爵一点也不像……”我说。

“她是个好姑娘,但是我对不起她,我只能选择离开她。”乔纳森哭着说:“她说得对,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得到她的原谅……”

“你不是一直在照顾她吗?”我说:“你对她很好,虽然你们吵架了,但是你还是爱着她的对吗?”

“我爱她,但是我对不起她……”乔纳森双手捂着脸,颤抖着说,“我爱她,她现在一无所有,这是我的责任……”

“那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能陪在她身边?”

“我也不想走……但是,我必须要承担责任……”乔纳森已经哭得泣不成声,“父亲破产之后……一直对男爵心怀怨恨。他说……他终于理解洛德革命党人的造反……他说这些贵族都是该死寄生虫。他叫我给洛德王国的革命党人写信……我没有办法……我觉得这样可以挽救父亲的事业,所以我就写了。是这封信把那些凶手带来的,是这封信杀死了路易斯男爵……”

“什么?等等……”

“对不起,尼尔,我对不起大伙。”他一边大哭一边跪倒在我的面前说:“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资格与你们交朋友了,请你走吧。”

“你……你这个混蛋……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如果你真正悔恨自己的过错,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改过的机会?为什么要选择逃避?难道你打算逃一辈子吗?”他难以置信的坦白让我怒不可遏,我挥起拳头狠狠地揍了他一顿,然后我冲下楼咒骂着他的父亲,直到邻居听到我的吵闹声把我从他们家扯了出来。但我们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听说乔纳森去了首都,并在那里找一份报酬微薄的工作。听说他的行李很简单,除了毛巾肥皂和一些书籍之外,他只带上了他的画具和那幅未完成的,赛琳的肖像画。

我终于能够理解被谣言伤害的感觉。我的冲动受到了所有人的批评,那段时间里面我都不干面对同学的目光。说实话,不论是乔纳森还是阿黛勒,他们简直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所认识的朋友了。尤其是阿黛勒,我知道她在怨恨我,她认为是我赶走了乔纳森。但是我并没有解释,我必须保守乔纳森的秘密。虽然我曾向阿黛勒道过歉,但是被她拒绝了。

我用了很久才振作起来。在康郡伯爵的资助下,阿黛勒留在了学校。但没有了乔纳森的陪伴,她一蹶不振,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好在同学们并没有议论她,因为大家还依然对死者保持着尊敬。

十二月,艾伦戴尔迎来的第一场雪,轻柔绚烂的雪花在轻风中轻轻起舞,庆祝降圣节的到来。舞会的当天,我穿上我最好的礼服,在铁桥边等着我的舞伴。赛琳来的时候却依然穿着学校的制服,并没有要庆祝节日的意思。

“你看起来很帅。”她微笑着说。

“你没有穿礼服。”我皱了皱眉头。

“我们不需要礼服……”她拉起我的手向学校走去。校门口意外地围着很多身穿礼服的学生,他们都仰头看着校门上那个吊死的姑娘。她身穿着一件紫色的紧身礼服,黑色的头发仔细地绾着。她的肚子微微隆起,身体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仿佛在嘲笑这个白色的降圣节。在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过来,我误会了乔纳森。他并没有逃避,恰恰相反,他选择退学工作来抚养阿黛勒和他未出生的孩子,尽到一位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哦不,天哪!”乔纳森腼腆的笑容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到无比的愧疚。我难以原谅我自己,因为我留给他的道别是粗鲁的辱骂和殴打。“我很后悔……我真希望时间可以倒退……”我小声说,“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圣神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们?”

“也许……他们来说,这也是一种救赎。”赛琳平静地回答,“可惜的是她没能仔细看乔纳森的画,她应知道知道画中的姑娘不是我……”她拉起我的手离开校园,在雪中并肩而行。一切都是那么洁白美丽,那么单纯。我们的脚印印在厚实的积雪上,可以感受到那些小雪花对压力的抗争。这是艾伦戴尔的第一场雪,我坚信这场雪会保护好那些期待着温暖和阳光的花朵,我期待款冬花还能第一个冲破冰霜的覆盖而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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