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慢慢缩短,贡院门口堆着一大堆被搜出来的夹带,有藏在糕点里的、藏在砚台夹层里的、有写在衣服内襟上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让王臻华大开眼界。
不过这些只是看个热闹,王臻华垂头看看自己的身体。
这两年来,王臻华一直服着药。
那方子果然有用,但药效极其霸道,不仅停了她二次性征的发育,连正常的身高增长也几乎停滞不前。自两年前到现在,她顶多长了一公分,幸好王家基因好,她原本底子就不错,现在勉强够一米七,在女人中可以傲视群雄,在男人中就有些显矮,但总算是在正常范畴之内,并不会太引人注目。
相比起她每次来葵水时疼得死去活来、周期还不规律、甚至失去未来做母亲的可能……一点身高身材上的牺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王臻华摊开手,看着掌心。
除了轮廓大了一些,细节与她初来时几乎别无二致。手指修长有力、苍白穹劲,拇指和食指的指节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握笔留下来的——这依旧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王臻华抬头看向贡院的匾额,在这一路上踯躅前行这么久,总算到了终点。
很快王臻华到了贡院门口,她主动将提篮递上去,取出里面的笔墨纸砚等等东西,一样样摆开,个高的兵士抬头瞥了王臻华一眼,颇为满意她的识相,朝旁边一脸络腮胡的兵士递了话,“这后生挺识相的,你动作轻点,别大老粗的把人给碰碎了。”
络腮胡的兵士负责搜身,他抬手招呼王臻华上前,上下打量,啧啧道:“瞧这副小身板,我要真力气大了,不愁把人给拍散架了。得,你放心罢,真要把人拍坏了,我还怕惹上官司呢。”
王臻华走上前,主动解下外袍,让其检验有无夹带,那络腮胡的兵士倒也应诺,但那蒲扇大的手就算落下时轻了不少,也照样把王臻华拍得一个踉跄,差点趴在地上。
不管怎样,她总算平安过关。
王臻华挪开地方,让开门口,穿好外袍,收拾好提篮,对两位兵士大哥道了谢,拿着面貌册踏入贡院,寻到她的排号坐下,准备好笔墨,静待开场。
省试考四场,共考三天。
第一场考本经,第二场考兼经,第三场考论一首,第四场考时务策三道。
王臻华拿出十二分的认真来应对考试,但总不免被一些事情分心。
譬如隔道有人作弊被抓,被立刻撤卷、当即赶出考场,那人披头散发、撒泼放赖死活不肯走,但被毫不留情堵了嘴,打晕拖走……这杀鸡儆猴的效果,当真立竿见影。
她可是看到斜对面的号舍里,有个年轻人原本还悄摸看着不知道夹带在哪儿的小纸条,但一看到那位被抓住作弊的,顿时哆嗦了半天,趁着巡视的考官去巡别的过道,立刻把纸条嚼吧嚼吧生咽了。
这种被抓作弊的毕竟少,到了第一天下午,考场就基本清净不少。
但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不管是那一米来长,既当板凳又当床的硬木板,还是隔壁悠长响亮的呼噜声,甚至是不知道从哪飘过来的臭脚汗味儿……都让王臻华苦不堪言,整晚都没睡个囫囵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可能睡姿不好,王臻华只觉浑身酸痛,动一动全身都嘎嘣嘎嘣作响……
趁着出恭的请求被准许,王臻华在茅房关上门,避开茅坑,忍着恶臭,匆匆活动一下四肢关节,在押送的兵士敲门警告前出了门,乖乖回了号舍,就着水壶倒了点水洗脸净手。
或许是习惯了,接下来的两天似乎没第一天那么难以忍受。
终于,贡院的钟声响起,考官宣布省试结束。
贡院门口人头攒动,向叔却很快从中找到了王臻华,以万夫莫当之势硬生生挤出一条路,领着她一路回了马车。向叔拧了块热毛巾,递给王臻华擦脸,却并不离开。
王臻华靠在马车壁上,向叔这模样可不常见。
而且自从回乡赶考那段路上,重砚一路驾车打尖、租院造饭……样样都准备妥妥当当,几乎没让向叔操什么心,重砚的办事能力得到向叔的肯定,自那之后,向叔就让重砚接手王臻华身边诸事。
在时隔半年之后,向叔却再次插手王臻华身边事,而且是这种接送往来的小事。再加上向叔那不甚美妙的脸色……王臻华叹了口气,“说罢,出了什么事?”
向叔勉强端着的一张笑脸,终于垮了下去,“官人,庞老先生去世了。”
王臻华身形一僵,闭了闭眼,“去庞府。”
向叔低头应下,取出搁在座椅下的包袱,解开来,“官人,这是府里绣娘匆忙赶制的孝服,有些粗糙,官人权且换上罢,一会儿上庞府,总不好……”
王臻华点头,摆手示意向叔出去,待马车门关上,她独自换上麻衣孝服。
换上孝服之后,王臻华开了半侧门,问起向叔详情。
庞老先生是在今日上午过世的。
据说庞老先生早晨起来状态还不错,要了小半碗粥,下地打了小半套太极,巳时左右突然不好,前面还在陪荣儿玩编花绳,逗荣儿开心,忽然一个猛子栽倒在地,人一下就突然不行了。
除了庞母和小荣儿陪着,连庞枝都没赶上临终交代,只来得及看了庞老先生最后一眼。
本来庞老先生身体越来越差,几乎药石罔顾,就算再不愿意直面真相的庞枝,都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开始悄悄准备起庞老先生的后事。
也因为此,庞枝但凡有空,就要抽时间来陪庞老先生。但今日是鲁家来下聘的日子,本来这种时候新妇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娇羞坐在闺房,等候夫家女性长辈来插钗就行。可是庞老病重,庞母照顾丈夫无暇他顾,所有事都堆到庞枝头上。本来庞枝希望一切从简,但鲁子由说,这是一生仅此一次的大事,不肯草率行事。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勉强折中,削减了一些步骤,但基本框架不变。
庞枝从天不亮,就在忙下聘的事,又当总管,又当接待,必要时候还要回闺房当花瓶……结果她就这么忙了一上午,水都没喝一口,前心都要贴后背了,突然一道晴天霹雳,庞老先生撑不住了……
庞枝一路飞奔回内院,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眼睁睁看着庞老阖了眼。
且不提庞家如何哀恸,如何悲声彻天。光是清洗尸体,更换寿衣一事,就是一桩难事。
今日庞老所有子侄男丁都不在家。此时朝中议着大事,三位师兄都无闲暇,庞家儿子都在外任,只有小荣儿够凑个数,但小孩眼睛干净,怕撞上不干净的东西,故而庞母不让荣儿随意到灵前。
此时本应依靠女婿鲁子由,但庞枝却不肯。
明明就在一间府中,却连父亲最后一程都无法相送,庞枝如何想不得而知,但从她停下聘仪,客客气气送走鲁家亲眷,甚至拒绝鲁子由以半子身份为庞老清洗入殓等事来看,庞枝显然在迁怒。
幸好今天是省试最后一日,贡院一开门,王臻华就被向叔迅速接走,倒也还算及时。
王家的马车在庞府门前停下,王臻华跳下马车,看到庞家匾额旁已经换上了白灯笼,而另一辆马车也在王臻华身侧停下,典素问下了马车,同样是一身匆匆赶制的粗布孝服。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沉重。
门房是见惯了王臻华和典素问的,忙开了大门,将二人迎进门来。
一进门,就见一抬抬聘礼摆在庭院,红木箱子上的大红花朵都被人拆下,抬聘礼的下人都披着麻衣布片,领口前襟偶尔露出红衣一角,在庞家来往仆从触目可见的惶惶悲痛气氛中,显得尤其尴尬。
王臻华没有理会,直接往内院而去。
正院灵堂已经在布置,黑的纱幕,白的帷幔,牌位香炉、火盆纸钱……王臻华瞥了一眼,眼睛像是被刺痛了一样,立刻调转视线,一眼不眨朝内院而去。
一踏入内院门,就看到鲁子由和庞枝僵持在院中。
“……亲事没成,聘礼你直接拉走,你也不用在这儿假惺惺充好人,我庞家就算再家中无人,也不需要你来为家父入殓收尸……”庞枝一张脸冷若冰霜,明明白白在下逐客令。
鲁子由本来还待说什么,正看到王臻华和典素问先后进门,退后一步道:“你心情不好我理解,等你冷静下来,咱们再谈成亲的事。我知道自己碍你的眼,先行告辞。”
说完,鲁子由转身离开,在路过王臻华时,也没有一贯的风度,只冷漠点了点头。
庞枝却一点情面没给他留,招来绿梓,“吩咐门房,把聘礼扔出去。”
鲁子由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直接离开。
“你这又是何苦?”王臻华上前,倍感头疼对庞枝道,“好歹是师父一手安排的亲事,就算是鲁家不愿意等你守孝三年,让他们开口退亲就是,你一个女儿家何必担这个恶名?”
“师兄何必为我找借口?”庞枝冷笑,在白衣孝服的映衬下,有种锋芒毕露的冷艳,“我早就不喜这桩亲事,不过是不忍父亲为难,才耐下性子敷衍。现在父亲不在了,我何必再委屈自己?再说,若非姓鲁的多事,我也不致失陪于父亲最后一程。我没打杀了他,都算是我忍功了得了。”
“也罢,现在总归不是议亲的时候。”王臻华叹了口气,沉声道,“师父在哪?我去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