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风裳坐在院中梨花树下,食指与中指交换着敲打手下桌面,石桌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阵风拂过,梨花簌簌落下,晚春的季节却如下了一场雪。
应风裳阿嚏一声,破旧的柳木院门被人猛地推开,一堆肉滚肉挤了进来,抹了脂粉的白花花面孔,却比那树上梨花朵儿还要灼些人眼。
果是长安豆蔻数枝花,夭夭灼人眼。
她颇为郑重地理了理肩上掉落的几朵小白花,抬起双手告慰众女,当然,亦有些少男。
“各位莫急,老规矩,排队排队,今日我家公子诗兴大发,只要您有宝物,这天下第一才子的诗章于您便是唾手可得。”
风裳先是给自己沏了杯茶,润了润嗓子,面前已坐了位打扮的面如三月桃,腰若柳树枝的贵家小姐。
风裳瞥了眼这位桃花小姐,笑:“陶小姐,今日您父亲陶掌柜为您准备了何种宝物来换公子的诗啊?我家白公子昨日特意去长安都中集市为您买了棵桃树苗儿,在院门前种下了呢,连夜吟诗作对,生是特意为您做了首咏花颂。”
陶小姐听闻面色越红,从随身带着的丝巾小包裹中掏出了一做工精致考究的小木盒,打开,身后排队的众人突地夸张地发出了一声感叹之音。
风裳刚缓缓顺下喉咙的茶水被这惊叹吓得不禁一哽,急急咳嗽起来,茶杯都摔落到了地面,茶水打湿了落花。
她垂眸细细看去,倒是想见识见识这位常出奇宝的长安第一酒楼老板的千金又为那位风流公子带来了什么好宝物。
这一看,倒确实令她怔住了。
那是副令牌,军营中只有将军才有资格用的令牌。
其看去明显已有了年岁,上好的金石材质上沾了尘土,留了刀剑划过的擦痕,而那昭显身份的两个“将军”大字的旁边,刻着三个隽永的蝇头小楷:应惊鸿。
“此乃北凉大将军应惊鸿遗落战场的将军令牌,战后荒尸遍野,无人看管,一波斯商人路过,将其拾起,在吾家酒楼留宿时,因盘缠用尽,便将此抵押给了我父亲。应风公子,你看可成?”
应风裳将手伸到盒中,触上那沾着血与尘的令牌,手有些颤抖。
她还未取出那令牌好好查究,手却被推出了盒子,砰一声,盒子被合上,陶小姐盯上她的眼。
风裳忽然觉着束着长发的玉冠将她头发勒得有些紧了,眼睛被吊着,疼。
远远不如女儿装束来的自在。
她用力眨眨眼,欲眨掉那酸疼。
那陶小姐用手敲敲盒面,发生的响声不如敲打石桌桌面时发出的清脆,可她的声音却比风裳要悦耳轻快许多。
“应公子,可成?何不答我?”
随在身后的众人忍不住插话:“自成!自成!此乃北凉战神亲自用过的令牌,虽已被遗弃,但也应作藏品收起,此乃无价之宝矣!”
北凉战神,他在北凉是一个神话。
即使一个丢掉的令牌都会令许多普通百姓趋之若鹜,视为宝物。
风裳眼睛盯着那盒子,蓦地不说话了。
整个小院竟倏忽间陷入了寂静,无人敢发一言,没有理由的。
良久,风裳猛地自石凳上起身,拍拍坐得已然僵硬的屁股,负手向身后小茅屋而去。
又是一阵春季凉风拂过,那梨花竟是落了她一身。
她没有去拂落,许是忘了。
不消多久,她手中提了一张沾满笔墨的宣纸走了出来,其上已然被题好了诗词,字体娟秀,倒不似出自一男儿之手。
“昨日白公子吟诗,我负责记录。一物换一物,陶小姐,请将令牌予我。”
陶小姐自是欢欢喜喜接下,将木盒递与她,收好诗稿,捧了一地落花,装至丝绢中,轻快着迈动步伐离开了。
一连,风裳接过宝物,拿出诗稿,换了,送人,茶凉了热,无了便添,待长安街头的烟囱中又冒出袅袅白烟时,她的小院里,终于只剩了一人。
是个穿着普通,长相普通,连送的礼物都极极普通的男子。
此男子虽说相貌普通,但身材欣长,肩身健朗,颇有好男儿之风。
只是,人嘛......着实不要脸了些。
风裳从石凳上起身,又蹲下去,在石凳边的泥土里随便挖了挖,找出她前几日埋下的桃核。
来到北凉帝都长安的极大好处便是,此处贸易繁盛,各国商人往来不绝,就连水果也是四季供应,从来不缺。
前几日正好买了些桃子来吃。
拿好桃核,风裳起身,将桃核朝那男子一丢,翘起二郎腿,随手一挥,道:“今日馈礼,桃核一个,取了便赶紧走吧,以后莫再来。”
男子将桃核从桌面拾起,并不嫌脏的把玩起来,嘴角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道:“哦?为何?这长安众人皆可来?为何独我家主人不可?”
风裳捧过男子面前端放着的油菜花煮白面,面已然凉了,汤水渗进面里,卖相确有些惨不忍睹。
风裳摇摇头,道:“其一,你家主子是男是女,这半年来你未曾透露半句,我家公子向来不愿结交这类神秘之人,风险颇大;其二,我家公子从来便是嫌贫爱富,爱财如命,你每日只送来白面一碗,春天到了倒还好了些,添了些油菜花......”说到这里,风裳不禁一顿,睨了眼碗中面,很是惋惜地摇摇头,“只可惜今日这油菜花还又偷工减料不少,甚是让人悲叹哀婉。所以,你家以后还是莫来了,正如这被人遗弃入泥土的桃核,自是于我家公子无用了。”
男子又是一笑,将桃核收到袖口中,起身,竟不再发任何一句反驳之言,推门离去了。
待最后一个拜访之人离去,风裳深呼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朝后一倒,靠到梨花树下,慢慢滑落下去。
头一歪,竟是困的睡着了。
梦里,她梦到一身穿战甲、满身是血的男人朝她走来,他的血将她的梨花都染作了红色,倒似开了一长安的艳丽桃花。
天上鸿雁飞过,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惊鸿之音,惊鸿之孔,惊鸿年少,那是她半生的岁月。
“小风,起来了,白雪盈身,莫要着凉了。”
风裳嗯了一声,迷蒙着睁开了眼,朦胧光影中,一身着白衣的玉面公子正撑着油纸伞站在梨花树下,笑意吟吟看着她。
“白逍?”她低低呼了声那人名姓,尚要起身时,才察觉梨花竟已落了她一身,几要将她淹没。
她睡了很久,远方乌阳已移向西方,长安又要入夜了。
这是她离开扬州,来长安的第七个月。
白逍叹了一声,将油纸伞倾落,其上堆积的梨花便簌簌落下,又洒了风裳一身。
白逍将她扶起,到石桌边,石桌上热气腾腾冒着一晚面,漂浮着油菜花。
风裳嘴角抽了抽,指指那面,道:“你果真还将它热了热不成?”
白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确然,那穷酸男子虽果真是过穷了些,但这面确实做的劲道,油菜做的也颇为不错,他们家不知谁倒是有一手好厨艺。”
风裳看了眼那面条,咽咽口水不说话。
只听白逍又自言自语道:“只可惜近日这油菜花放的颇少了些,让公子我很是失望。”
风裳替他取了双筷子递给他,道:“大概是因着晚春时节已至,油菜花被收完了。”她一顿,笑,“所以我今日未送他诗,而是将前日你买与我的桃子吃剩的桃核送与他,告诉他可以滚蛋了。”
白逍吃面的动作一顿,神情明显一滞,似乎受了些什么打击,许是为以后再吃不到这人间美味而倍感遗憾。
他把飘在其上的油菜全部吃掉,剩下的面推给风裳,道:“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说完便起身走了。
风裳看了那面一碗,用筷子挑起一根,又在碗中一搅,手上一用力,猛地便将面连带着碗推下了石桌。
洒了一地,甚是狼狈。
白逍听到声响没有转身,夕阳掩印中自踱步回了屋子。
风裳垂眸紧紧盯着洒落了一地的面,长长的面条横七竖八交叉在一起,莫名看起来竟似牢狱中囚困人的长条铁棍。
风裳捏紧拳,捡起一块石头,就朝那走远的白色背影砸去。
“骗子!”
白逍就是个骗子!
他说这整日里来找他索诗的人中有一极有权势与财富的人,只要她帮他守着这些人,处理这些麻烦事,她就可以顺带着找出那权贵之人,利用那人往上爬。
白逍说,他最烦处理这些应酬,而她亦有些烦心事不得解决。
她想进入应惊鸿所带领的军队,上战场报效国家;而他就只想整日闲散度日,有吃有喝有诗作。
她替他守着这院,他给她接近权贵的机会。
他们各取所需。
来这里的人,单单一个酒楼千金,拿出的奇宝已是数不胜数,长安的街头,每走一步,都是卧虎藏龙。
她有些累了,想回扬州。
好像还没开始走,她就已经累了。
她复又靠坐到梨树下,膝盖蜷起,望了望天边星子。
听长安百姓说,他们的应大将军又打了胜仗,已率兵回都,明日长安城门将会大开,迎接他归来。
长安今晚除了闪烁星子,远处传来的百姓呼喝声,以及天上时有的烟火,都告诉应风裳,那个人在北凉臣民心里已占了怎样重的地位。
她眨眨眼,泪不停从眼里冒出,冒着冒着,自己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是在茅屋中醒来的。
她和衣睡了一夜,身上有些酸疼,换了身衣服,出了门,却见白逍已在门外等她。
甫一见到她,便朝她招招手,淡淡道:“你不一直想入应家军么?今日应惊鸿回京,我带你去那陶小姐家酒楼最顶层一探其风姿。长安第一酒楼顶层可是能窥尽长安风采啊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