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腐烂的肉随着天气变热,从剧痛变成了更加难以忍受的瘙痒,就像是数万只虫子在伤口爬进爬出。或许现在也确是有虫子在伤口处爬吧,杨涟不想低头去确认,他并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杨涟早明白魏忠贤并不会放过他,眼下便是大限将至的时候,这一点从许显纯日趋狠辣的用刑手段中可以明显察觉出来。
他用手撑地,想要坐得更舒服些。毕竟再过数个时辰又该要去受刑了,在痛苦前至少睡个好觉。但他发现自己两只残缺的手连身子都撑不动了,遂放弃。
远处的火把发出来蒙蒙光亮,勾勒出牢狱大致的模样,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牢房门口。那人蹲下,伸手进铁栏杆,在杨涟身旁在放下一个小小的瓷瓶和一杯水。
杨涟并不惊讶,他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已经对他送伤药和水的行为习以为常,虽然对于身上的伤来说,那一点药只是杯水车薪,不过也亏得他,在牢狱里的日子少了几分难熬。
杨涟听狱卒们都叫这人燕大侠,他总依稀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燕大侠放下伤药后立即就要离开,他们平日里从不对话。
但今日杨涟嘶哑地叫道:“等……一……下……”
杨涟发出第一个字音的时候燕大侠就已经警觉地停下了,他重新蹲下来,到与杨涟同一高度的位置。
“大侠……可否……给我……绢布……”杨涟的嘴边都是伤,难以将嘴张开,他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清晰。
燕大侠的脸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杨涟确定这是一张自己从没见过的脸,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不过片刻,他爽快答应,“好。”
一个时辰后,燕大侠来收走药瓶和水杯,并带来了承诺好的白绢。
杨涟道谢,燕大侠此时的眼神让杨涟觉得他似乎已经穿了自己的想法。
幽暗的火光是苍天的恩赐,杨涟一边如此想,一边狠狠咬破自己本就残缺的手指。伤口很深,大量的血涌了出来。
他在绢布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封绝笔书,讲述他的一生,在监牢中遭受的一切,还有他心中所想。
他并不害怕死亡,但心有不甘,意气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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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涟暗中将绝笔书交给了六人中相对来说最为安全的顾大章。
杨涟所料不错,在写下绝笔书后不久,许显纯开始动手了。
为了掩盖狱中真相,防止世人知道他们在黑暗中毫无人性的行为,他不能够在东林党人的身上留下明显的致命伤。
许显纯在行刑方面与朱由校做木匠一般狂热,他选择了一种实施起来十分困难的方法来处死杨涟——用铜锤一根一根敲碎了杨涟的全部肋骨。
但是杨涟还尚存一息。
许显纯无法,只好便宜杨涟,选择牢里流传已久的“布袋压身法”。用一个填满土的布袋压在熟睡的犯人身上,一夜过后,绝大多数的犯人都会一命呜呼,并且外表看不出任何伤痕。
但是许显纯接连实施此法好几日,杨涟还是没有断气。
消停了一段时间后,许显纯弄来了一根长长的铁钉,通过杨涟的耳道,钉进他的脑袋中。
杨涟的生命里很顽强,他奄奄一息,但一息尚存也就意味着,他还活着。
愤怒的许显纯将钉子从他的耳朵中抽了出来,钉入了他的头顶。
非人的折磨,前后历时一月。痛苦终于迎来了尽头。
天启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五十四岁的杨涟与四十九岁的左光斗同死于诏狱。
“毕命之夕,白气贯北斗,灾眚叠见,天地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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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林党六人陆续死去,终于只剩下顾大章一人了。
他眼见着自己的同僚纷纷一去不回,他明白自己也快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他甘愿就死,但如今他的性命并不仅属于他一人。
他还保管着杨涟的绝笔,他背负着同僚们无处可诉的冤屈,他有责任将真相告诉天下。
但当下,便有狱卒来牢狱中仔细搜查遗物,以防东林党人留下什么证据,泄露诏狱中的发生的一切。
顾大章早在折磨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狱卒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他身上搜出了杨涟的血书。
他洋洋得意,看着顾大章无能为力的样子,嚣张地笑着,将血书塞入自己的衣襟内,严实藏好——他要上交给魏忠贤,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抢了功劳。
这封血书或许能为他换来一官半职,他这样想着,抑住狂喜,先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曾上过学识过字,在上交之前,他要妻子回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等待中闲极无聊,便自己先看了血书的内容:
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打问之时,枉处赃私,杀人献媚,五日一比,限限严旨。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宪臣,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持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二祖十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涟即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狱卒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他揉了揉眼,却发现揉出源源不绝的泪水。
以往在许显纯的逼供之下,疯掉的犯人数不胜数。即便幸运逃过了刑罚,但在阴森的诏狱中待上十几日,精神的折磨也足够把人逼疯。
他见杨涟身受重刑,遭受比别人更加残忍折磨。他见他在牢房里挨过整整两个月。
可是他写道:“但愿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头,至死不改。”
明明自身的境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他惦记着国家,他还希望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什么人啊……
狱卒的妻子回到家后,被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在询问之下,狱卒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她讲述。
她没有亲眼见过丈夫口中的杨涟,她也不识字,并没有丈夫那么深刻的体会。妻子只是很害怕,说道:“魏公公若是发现了可怎么办好呀?你还是赶紧把血书交了吧,别为了那些没干系的人担上危险。”
“不。”狱卒哭道,“我要留着它,等将来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一日,这封血书能够赎清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