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昨晚一夜没睡。从朱由校寝宫回到坤宁宫时天已发亮,她也就干脆不回暖阁休息了,吩咐语竹去找一个人来。
语竹听完张嫣的话,满脸的惊诧掩饰不住,快步离开执行。
张嫣昏昏沉沉地想,在最终成功前,千万不能让辽东的家族得知消息,他们肯定会察觉自己的意图,万一他们出手阻拦,长年累月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
只剩一人在大殿内时,阵阵困乏接连袭上来,张嫣窝在柔软的宝座上,感受一旁冰池子散发出来的阵阵凉气,不知不觉眼皮就开始打架。
正在此时,“娘娘,魏公公到了。”语竹在门外喊道。
魏忠贤习惯性地弓腰驼背,一幅畏缩的样子慢慢走进来,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他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他也一夜未睡,两道乌青横在眼下。
魏忠贤不像客印月,他即便身居高位,在张嫣跟前礼数依然周全。恭恭敬敬跪下去行了大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公公不必多礼。”张嫣打起精神。
看张嫣没有说话的意思,魏忠贤便先开口,“在这个节骨眼上,娘娘召见小人所为何事。”
“昨夜……”张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掉下水时,你和奉圣夫人在做什么。”
虽然他的神情并未改变,但张嫣发现他将头埋得更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与夫人在喝酒赏月。”
“月亮比皇上好看吗?”
“……小人不懂。”他没有意识到头已逐渐埋到胸前。
“本宫说错了,或许是奉圣夫人比皇上要好看吧?”张嫣厉声道,“不然皇上落水在你们船边,公公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娘娘。”
“或许是知情不报?想让皇上溺亡?”
魏忠贤“噗通”跪下,“娘娘您不要胡说啊!”
“本宫可以将这视为是心虚吗?”
魏忠贤的眼泪说来就来,鼻涕也连同一起下来,“小人对皇上一片忠心啊,娘娘千万不能这样怀疑小人啊!实在是冤枉!”
“不要在本宫面前用你在皇上面前演出来那一套。”张嫣不耐烦地皱眉,“本宫不将此事泄露出去也可以,但你必须要答应一个条件。”
魏忠贤做戏做全套,泪眼迷蒙地看向张嫣。
“对外封锁皇上溺水的消息。”张嫣为防止魏忠贤起疑,主动解释道,“皇上正在危及关头,本宫相信皇上一定会好起来,但外人可不会这么想,皇上如今还没有孩子,这等消息会让帝国飘摇。”
魏忠贤的眼神在张嫣说到“没有孩子”的一瞬间变了变,虽然很细微,并且立即恢复,但逃不过张嫣锐利的双眼,魏忠贤似乎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恭敬道:“小人知道了。”
“行了,下去吧。”张嫣挥手赶走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张嫣一刻也不想再看见他。
张嫣估计刚刚那番惊吓后,他应该没有胆子将事情泄露出去,但一定会就此事与手下几名得力干部商议。嘴是最难防的,消息肯定会泄露,张嫣早就做好了准备。虽然不能一直瞒下去,但只要几日便足够了,足够张嫣将事态掌控手中。
夜晚降临。
张嫣将准备好的一个方子交给燕由。
他粗略看了看,“这不是米汤的制法吗?”
张嫣疲惫笑笑,“你看得出,但魏忠贤和霍维华都看不出。”
“霍维华?”
“没错,想个法子,把这方子的内容泄给兵部尚书霍维华,让他以为这是费了大力气弄到的仙方,可以吗?”
燕由点头,“交给我罢,这种事我曾做过许多次。只是,为何是霍维华?”
“一则他是当初配合魏忠贤弹劾王安的人,事情过了七年之久,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二则,他不够聪明,与魏忠贤大致相当,无法看破这个方子的玄机。一旦皇上出了事,魏忠贤第一个就会怪到他头上去。既可以达成目的,再顺手陷害一番我痛恨的人,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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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维华估摸这个时候应当不会有人在魏忠贤府中,便换了一身便装,动身前去。一路上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时刻提防被人发现行踪。
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个传闻中的仙方,绝不能被别人知道了去,他决心道,魏公公已经许久不重视自己,没给自己升官了,这次一定要抢在众人之前立下功劳。
魏忠贤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接见他的时候也一幅病恹恹的模样。或许是没有希望,也是对来人不报希望。
霍维华心底有些不满魏忠贤这个样子,看当下无外人在场,一见面就开门见山道:“爷爷,小人找到了仙方!”
魏忠贤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眼放光,这反应让他很满意,笑着介绍道:“小人派人多方打听,得知北京城郊有一位大有门道之人,便趁其不备找上了门去,软硬兼施,最后花大价钱买下了这个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仙方。”
“别废话,快告诉本公公仙方的内容!”魏忠贤催促道。
“选出优质的小米,加入木桶内蒸煮,在木桶底部开一个比米粒要小的洞,安放银瓶,边煮边加水入木桶,取银瓶内煮好的米汁,乃为灵露饮。”他对照皱巴巴的纸张,得意念道。
魏忠贤摸着下巴,边听边点头,“似乎有些道理,大米乃是咱们汉人最基本的食物,听说民间有人用米汤当作参汤来服用。”他想了想,确定道,“此法应当可行,本公公这就吩咐下去。”
“放心吧,若是皇上好了,定不会少了你应得那份。”
“皇上?”霍维华听说的消息是客印月病了。
魏忠贤自觉口误,搪塞道:“说错了,应当是夫人。”
霍维华释然,叩头不住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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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内,做好入宫准备。”
朱由检静坐不动,注视字条许久,也没将字条再看多出来一个字。
钉在桌上的字条,同以往一样,这是皇后递来的消息。可是“准备”究竟是指什么?
他从安插在乾清宫中的眼线处得知,哥哥朱由校月夜游船那晚落水,被人抬着回宫,御医诊断结果是溺水并不严重,但因醉酒,加上身体虚弱,所受惊吓非同小可。这一次劫难可大可小,都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
从诊断结果中看不出任何东西,可皇后特地来消息,要自己做好准备。
入宫……入宫是为了见皇兄一面,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召见自己?或许是,在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的情况下。
朱由检联系曾经的猜想,她似乎有让他为君的倾向。这次,她难道有办法做到……打住,这个想法是极度大不敬,朱由检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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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娘娘在休息,您不可以进去。”语竹苦苦哀求。
“滚开!”客印月嚣张的声音。
语竹是忠心的奴婢,面对客印月都坚持不让她靠近门口一步。
张嫣听不下去,打开门走了出来,对客印月淡淡道:“又是这副架势?你还记得你上次有多难看吗?”
客印月仿佛没听见张嫣的挑衅,只是道:“进去,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尊卑不分,注意你的称呼!本宫又为何要听你的?”
“事关皇上,与大明江山。”客印月一本正经道。
张嫣深深看着她的双眼,决定听完她的话再判断,于是让步退进房中。
客印月跟进来,将门关上。
“本宫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那么,有何贵干?”
她轻蔑一笑,“你也就这会儿还能够装装样子,皇上驾崩后,你就再不是皇后了。”
张嫣斥道:“客印月,太医都没有给出确切结论,你怎么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客印月不以为然,“你很多天没去看皇上了吧,若是见了他的样子,你就懂了。”
张嫣没有搭话,她早有预料,差不多在明后两天就要结束一切,现下朱由校的模样看起来当然可怖。
“得了,今日本夫人来,是为了与皇后做一项交易。”
“交易什么?”张嫣警惕问道。
“本夫人找来几名孕妇在坤宁宫中伺候你,待皇上驾崩后,皇后就宣布自己身怀皇上的遗腹子,等孕妇生下男孩,就当作你的孩子,继承皇位。待新皇登基后,你能够继续在宫中当太后,平安度过下半生。你不用做什么事,就得到一切,再合算不过了罢?”
张嫣想起上次的对话,咬牙暗道,这定然是魏忠贤的主意。
她低头做思考状,良久,抬头,缓慢而又坚定道:“即便本宫听了你的话,你们最终肯定也会要本宫的命,那还不如选择不听,本宫才有脸得见列祖列宗。”
客印月的表情一瞬间变了,“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张嫣换上慑人的神色,威胁道:“客印月,本宫要提醒你,皇上还没有死,本宫还是皇后,还是后宫之主,若是你再跟狗一样到处乱吠,小心本宫拔了你的舌头。”
张嫣催动内力,高声怒喝道:“现在给本宫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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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榻上的真的是那个眼神明亮的少年朱由校?张嫣有些不敢相信。
他浑身肿胀得看不出原本面目,腹部尤其鼓胀。但不知为何,浮肿的皮肤下竟能看出清晰的筋骨脉络。他面色萎黄,颈部也布满红血丝,一看就知身体状况堪忧。
御医离开前与张嫣说了几句,朱由校本来就得了无法诊断的怪病,这种病需要理气除湿,可魏公公让皇上吃的“灵露饮”反而增加他的气与湿,加重病症。其他的词措虽然很小心,但张嫣听懂了背后的含义,含义就是,计划的事情正有条不紊地发展着。
张嫣在朱由校榻旁坐下。
朱由校费力地睁开发肿的眼睛,“梓童,朕快不行了。”
张嫣道:“皇上胡说什么呢,您只不过是病了,会病就自然会好。”
“你说话的语气,朕听得出来,不用再瞒了。”
“皇上,奉圣夫人今日来了坤宁宫,来威胁臣妾。”
张嫣怕朱由校说话费力,便一次性将今日发生的事全部说完,静静等着他回应。
“朕知道。”朱由校说。
张嫣毫不意外,“臣妾猜到了。”
“梓童一直这么聪明。朕没有异议,你呢?”
“臣妾希望皇上能传位给信王。”
“由检?”
张嫣点点头,从衣襟中掏出那张盖了手印的纸。“这是永寿留给皇上的遗书。”
朱由校顿时激动起来,张口结舌没有声音出来,用肿大的手指抢过纸张。
张嫣怕自己露出反常的表情被发现,将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丝毫不挪动。
朱由校一点一点,用颤抖不停的手,耗费很久的时间,完全展开这张纸。
他一眼看见了右下角那个由指印组成的花朵,双手更加颤抖,几乎握不住薄薄的纸张。
他要用目光把纸张右下角穿透,不知过了多久,才将纸还给张嫣,用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念……念给朕……听……”
“皇上,见此信时,你我已阴阳两隔。但有些话深藏心中,永寿无法带下黄泉。您为人向来善良,但国家需要一位明主的统治,永寿恳请您,传位给您的弟弟信王殿下。”
朱由校笑着笑着,忽又流下泪来,又哭又笑,形容癫狂,“永寿的愿望?对,没错,这是永寿的愿望,朕会实现的。”
他吩咐道:“传由检来……见朕。”
张嫣按朱由校的意思做完事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道:“臣妾在此不方便,却也不放心离开,就先躲在背后屏风处。”
朱由校没有力气同意或者反对,浮肿的头动了动,几乎看不出他在点头。
接到通传后,信王很快就来了。
朱由校颤巍巍牵住弟弟的手,“来,吾弟当为尧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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