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亲王日日前来。
亲王在锁链上镌刻的符文拥有不可言说的力量,随着符文渐渐雕刻完毕,梅利思安的燥郁不安也开始慢慢平息。
在亲王看来,这位海国王子不再癫狂嘶吼,不再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实际上,一日中的大部分时光梅利思安都在沉睡。
这睡眠并非安逸无忧,但所受痛楚总比清醒时要更加轻微。
符文雕琢完成后,亲王又召集人鱼的工匠前来,他们重新修缮这座漆黑的宫殿,埋下一枚枚不知用处的铜钉,又将出入的门窗都装上厚重石门。
这宫殿看起来更像一座死寂的墓室了。
工程完成的那一日,亲王将梅利思安抱上黑石打造的座椅。
“这是你的王座,梅利思安。”
王座?他在嘲讽我。他因何厌恶我?
因为我是罪恶的源泉。
因为我的身躯中滋生邪恶?
梅利思安于沉眠中苏醒,他端正坐好,锁链随同他的动作摇曳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
“叔父……”
他说道。
随后又露出懊恼神情。
因为他察觉他所说的语言并非人鱼的语言。
他茫然地思索片刻,才重新开口。
他道:“叔父……它,它来自,我……吗?”
这一次他没有弄错语言,亲王听懂了。
亲王沉默着看了他片刻,然后露出讥讽厌恶的笑容来。
“它来自于你?”
梅利思安垂下浅海般洁净美丽的眼瞳。
“它在……在这里,对吗?”
亲王大笑起来。
“梅利思安啊,梅利思安啊,”他说道,“没有错,它就在这里,你能看见它。”
梅利思安点头:“寝宫里……妹妹,叔父身上……黑色,是双足的……它……被我用剑……它,还在?”
“梅利思安啊……”亲王附身注视着海国的王子,他讥诮的神情更加鲜明:“你能看见它!哈!你这深海的宠儿。你说的没错,它就在这里。它是你的命运,它会纠缠你,会吞噬你。因此你才要被囚困在这个黑石的深宫中。你终要成为它,你是它的温床,也终要成为它的尸骸与棺柩。你感到怨愤与恐惧吗?是我!是我在你身上埋下那样的种子,是我束缚你,令你不得逃脱。”
梅利思安轻轻摇头。
“我……从不,违抗命运。”
亲王更加放声狂笑:“你不违抗命运?!梅利思安,你这深海的宠儿,你不违抗命运?!”
亲王狂笑着离开了。
从此以后,数日数月直至以年计时,亲王再没有到这深黑的宫殿来过。
梅利思安便静坐在叔父为他打造的黑色的石椅上,常常一整天都一动不动。
他仿佛也是这冰冷宫殿中以岩石雕琢的一尊雕塑,只在实在饥饿难当的时候才会站起来。
锁链叮叮当当碰撞。
这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并不让人觉得热闹,只会让人觉得恐慌与害怕。
梅利思安被锁链困缚,已经无法再外出觅食了。此地也无人涉足,没有人会给他带来正常的食物。
因此他就只好真的以那些有毒的水草与泉眼维持性命。
饥饿时就只好吃那些有毒的水草与其中翻滚的剧毒的海蛇,再喝下泉眼中灼热的水来缓解身体被毒素侵蚀感受到的刺骨冰寒。
可那些水也是有毒的,它们像岩浆一样在梅利思安的身躯中流淌,如同剧毒的火焰带给他疼痛。
但梅利思安已经不会在地上翻滚,更不会哀嚎吼叫。
疼痛的时候他只会坐回自己的漆黑石椅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已经熟悉习惯这些疼痛了。
梅利思安日渐虚弱,可他确确实实一天天成长起来了。
这颗海中的明珠并未蒙尘,反而奇迹般地,一天比一天更加耀眼。
伴随着成长,他感受自己体内的某种力量也一日比一日更加膨胀起来。
随后……他察觉了那个窥探着自己的影子。
在此之前他虽然怀疑,但却从来没有捕捉到它存在的痕迹过。
首先感受到的是若有若无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在这深海之中无人涉足的荒凉海域里,除了梅利思安之外还存活着的生物就只有那些色彩斑斓只知道翻滚的毒蛇了,那道视线属于谁呢?
不需要多做思考。
几乎是在感受到那道视线的同时,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人选。
是“它”。
是它终于又再次出现了。
仿佛幽灵般的黑色人影,并无长尾,双腿双足,蛰伏在晦暗的阴影中……是它。曾经攀附在叔父的背后,想必叔父从前做出的种种怪异举止都是受它操控。梅利思安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影子还意图染指自己的妹妹。
想到这些梅利思安既感到愤怒也感到疼痛。
他虽然阻止了黑影触碰自己最小的妹妹爱丝奥黛拉,但他不会忘记……在其余五位公主的身上暗影已经生根。
然而他无法离开这个坟墓一样的宫殿。
他无法离开这里。
他无法保护自己的妹妹不受伤害。
他无法抽出那柄雪白的光剑来,将那暗影从妹妹们身上永远永远驱逐。
梅利思安感到前所未有地无力。
受这样的情绪影响,梅利思安开始做起一些令他感到痛楚的梦来。
他说不出梦中的景象,然而每当醒来,他总是忍不住害怕发抖,忍不住恐惧瑟缩。他觉得梦中有一个深深的漩涡要将他吞噬进去了。
那个漩涡是那样强力可怕,梅利思安会有种自己将要这样沉睡再不会苏醒的感觉。
梅利思安挣扎着……他试图拔出他的光剑,他试图调动那些随着他成长变得越来越充沛的力量,然而他失败了!
他仿佛一个幼儿一样,对他所面对的一切无能为力。
然后突然地,一种鞭笞灵魂的痛楚将他于恐怖的梦中带回。
是那些锁链!是锁链上的符文庇护了他!
这个时候,梅利思安知道……它已经不仅仅满足于窥探,而是侵入他的梦境开始吞食他随着年龄渐增的力量了。
梅利思安想起亲王叔父为自己打造锁链之前的事情,前所未有的空虚与迷惘令他无所适从,因此自己被它侵蚀,那个时候也是锁链上的符文以疼痛将他唤醒。
叔父说是他在自己身上埋下罪恶的种子,然而在梅利思安的眼中,叔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自己。
只要不被那些负面的情绪蛊惑,它就无法侵入。
梅利思安开始不眠不休。
他不再进入梦境,就不会在梦中被它引诱伤害。
果然,他不再入睡之后,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与与日俱增的寂寞孤独渐渐消退了。
有一日,它前来了。
它是一缕幽魂,是一道暗影,是潜藏在罅隙中混沌不清的扭曲的形象。
“梅利思安啊,梅利思安啊,何必抗拒我呢?你生来就属于我。”
梅利思安不发一言。
“梅利思安啊,梅利思安啊,我如此热爱你,我那样期待你降生,我渴望着、深切期盼着你逐日成长……你终于变得这样强大美丽,梅利思安啊,你不到我身边来,又不许我到你身边去,可伤透了我的心啦。”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海世的主宰,是海王之王,是守护着你们这些漂亮精致的小东西一百年又一百年的,你们的恩人啊!是被你们误解又被你们抛弃背叛的愤怒的可怜人……梅利思安啊,梅利思安啊,我的小东西,忘恩负义总要遭受恶报。我本来如此疼惜你,即使你令我的躯体受到损伤我也依旧这样爱你……可是你总抗拒我的接触。我生气啦梅利思安,深海的宠爱,我生气啦,我总要让你尝尝……啊就常常无望的痛楚吧,你的妹妹……”
“走开!”
梅利思安知道它无法在梦境中蛊惑自己,就开始言语的攻势。
梅利思安怒火大炽,那明亮的光芒组成的巨剑又一次凝聚起来了。
他握住剑柄朝它斩下。
嗤!
仿佛烟云飞散,那可怕的暗影消失了。
然而梅利思安知晓,自己是无法打败它的,自己只是劈散了它的形体,根本没有令它受一点损伤。
果然,它又在远处凝聚起来了。
“梅利思安啊!你的心中藏着深渊,”它的声音轻柔愉悦,却令人毛骨悚然,“梅利思安,你的心中藏着深渊,你总要被深渊吞噬,你总要到我身边来。梅利思安,我陪伴你,我等待你,梅利思安啊,我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