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有人欣悦有人悲痛的时刻,在寂静的深海——沉寂的宫殿之中,梅利思安坐在他黑色的王座上。恶魔厄洛伊斯笑嘻嘻地弯腰揽着他的肩膀跟他一同看向镜面中第三公主的十五岁生日仪式。
“我的美人儿,世上最好的剧作家,你消遣的方式可真恶劣。”
“你成了卫道者了吗恶魔?”
恶魔咂舌:“这句话可真罪恶。亲爱的梅利思安,你的妹妹可因为你的话非常痛苦呢,啊!可怜的弗瑞亚娜公主,你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温柔的表皮下其实有颗多残酷的心呢!”
梅利思安不打算再理会这个唱起咏叹调的恶魔,他望着镜面中欢欣愉快的公主们,神情就变得温柔起来,唇边甚至出现一个不像是伪装的柔和的微笑。
“我几乎要嫉妒了,梅利思安。”恶魔捂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叹息。
“我想起过去越多,对此世的感情就越稀薄。我确实弄不明白到底爱着她们还是仅凭伪装,但我想你知道,就像一道火光,细小温暖,你也总想放到手上。厄洛伊斯,最初你关注我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恶魔大笑起来:“一道火光……我曾经关注你,是想看到你究竟能够燃烧多久,什么时候才会熄灭。”
梅利思安推开恶魔放在自己眼前的手,将实现重新投向自己的妹妹们。公主们青春靓丽,善良可爱,仿佛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值得被捧到她们面前。梅利思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关注她们,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被她们吸引。实际上,如果不是这样,他的很多计划理应完成得更加顺利。
如今,最初的那个梅利思安已经几乎彻底消失了。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拿到越多曾经的记忆,对这个世界的感情就变得越单薄。他理应不该继续做这么多……
梅利思安走了神,恶魔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达进他的思维中。他疲惫地抬起手:“厄洛伊斯……”
恶魔转头看着他。
仿佛处于时光的涟漪之中,只有他身边的时间是静止的。人鱼青年微垂着眼睛,恶魔无法看透他到底在注视着什么。
恶魔竟然觉得有些无措起来。他的梅利思安,似乎就要抓不住了。
恶魔猛地握住梅利思安伸出的手,将他压倒在漆黑坚硬的石质王座上。
“我的梅利思安,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他狠狠亲吻着俊美人鱼的嘴唇,像个野兽一样撕咬着,直到血腥的味道飘散在海水里也不停下。
“我想要很多……”梅利思安露出一个凉薄的微笑
“你不吝啬谎言也不顾及仇恨,在你培养的继承人心底抹消仇人带给你的一切痛苦。”
“弗瑞亚娜无需承担全部。她只要知道她该知道的那一部分。”
“你宠爱她,却又不肯为她铺平道路。人类巫师的把戏你轻易就能解决。”
“我的寿命能够有多长久?人类的野心又有多大?她不能永远依赖于我的力量,厄洛伊斯,你不知道,人类会成长得多恐怖……”
“会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有很多,厄洛伊斯,有很多。你看见过我的梦了,虽然只看见过少许的一些,我来的地方……算了,”梅利思安指着镜面中欢笑嬉闹的公主们,“在她们心里就有很多你所不知道的东西。”
“那么你知道吗?她们心中的东西你知道吗?”
梅利思安愕然而颓丧地看着他,然后闭上眼睛:“梅利思安曾经知道过……但你唤醒了我!”
“为什么不呢!你才是我最美的珍宝,绝佳的创作!梅利思安,梅利思安,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你更得我喜爱了。你做的一切是多么有趣啊,你把所有人玩弄在手心里,甚至连我都不会比你做的更好了。你故意将弗瑞亚娜生日的消息传递给窥探的人类,让他们的巫师在弗瑞亚娜身上留下暗示,你甚至还借助你那些傀儡的手给他们出了主意,抓住海国的公主,就能够用她来换取海国珍宝。然后你又让你的傀儡们显现了威严,救回公主,还让人鱼的勇士对他们更加崇拜。你编造一个谎言把一切仇恨都推到人类身上,却把你真正的仇恨轻描淡写。你开始对傀儡的最终扼杀阶段,还要误导弗瑞亚娜是自己是因为守护海国所以累得越来越虚弱。我猜你最后要做的是那些长老为了你自愿献身,帮你抵消诅咒,而你就好光明正大地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我,做一个海国的帝王了吧!你教导弗瑞亚娜,只是为了让这位已经得到王太后认同的公主能够自愿把王位再交还到你的手上罢了。你早就知道我无法离开这座宫殿!甚至你已经布置好了连我都无法解开的奥术,一旦你离开了这里,连我跟你之间的契约都能一笔抹消!”
“是这样吗?”梅利思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淡淡地说,“我没有说谎,我不会离开这里。我不想当国王,也不准备对自己的妹妹耍这些阴谋诡计。‘长老会为了解除梅利思安的诅咒而自愿献身,而梅利思安却因为修习了奥术的缘故永远无法离开这里’。我已经选定好国王,教给她治国的方法,告诉她安逸的表象下有哪些虎狼环伺。我不会把最终放到她手心,却不会吝啬帮她铺平道路。”
“你恨透了他们!那些长老将你献给我,将你的母亲献给我,你恨透了他们,却盘算给他们留个光辉的名字供人瞻仰?”
“我恨透了他们?不,厄洛伊斯,我该恨透的不是他们,而是你,对吧。你用海国要挟他们,因此他们的心才会被你腐蚀。可我呢,我现在也并不恨你。我已经忘记恨是一种什么滋味了,梅利思安曾经知晓,但我不是他,从你唤醒我的时候开始,我连恨这样的情感都失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做这一切呢?”
“谁知道。”梅利思安清淡地笑着,“也许……厄洛伊斯,即使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你也不会希望死后再没有人记得你。他们也一样,我也一样……他们越光辉,我也就越光辉。而你,厄洛伊斯,在我死后,你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跟我一同提起。”
“哈哈哈哈……”恶魔大笑起来,“这真是个残酷的报复,但你不会忘记我的梅利思安,你永远没办法忘记我,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是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梅利思安轻柔地笑起来,“你对我做过的事,你使我遭受过的苦难,以及……”
他轻声说。
“我想要很多……”
“最后一样只有你能够给我。”
恶魔愕然地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仿佛被地狱的火焰炙烤,被天堂的辉光鞭笞。梅利思安在轻轻念诵着奥术的符文,他手腕上的锁链忽然发起光来,然后逐渐从中延伸出另外一条虚幻的锁链。这条锁链一直蔓延进恶魔厄洛伊斯的身体里,当梅利思安收拢手指,厄洛伊斯感觉到了锁链嵌入灵魂的疼痛。
恶魔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又忽然笑了起来。
“呵……我的美人儿,梅利思安。”他低声发出强忍痛苦又万分快意的笑声,“这个世界上我最完美的收藏品,我的……啊——”
梅利思安冷漠地看着他,收紧手指,以痛苦截断了恶魔的话。
然后像数年前厄洛伊斯曾经对他所做过的那样,毫不温柔地撕扯掉恶魔的衣袍然后贯穿了他。
并没有感到欢愉,甚至只剩下满心尖锐的痛楚。他仿佛正在以这种方式杀死曾经的自己。
厄洛伊斯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梅利思安流露出甚至比他更加痛苦的神情的美丽面庞,喘息着说:“我……现在才知道……恶魔竟然也会有……爱这样……愚蠢的感情。”
梅利思安将一瞬间流露的脆弱完全收拢,从他记忆中翻卷出来的痛楚、疯狂以及屈辱在刹那间全部抹消。他以那双仿佛冰封雪域般的浅蓝色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厄洛伊斯:“如果恶魔没有这样感情,我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让你感到痛苦呢?”
他伸出手。
在奥术的作用下他白皙美丽的手变得像是刀子一样锋利。这只手没有犹豫地插|进恶魔的胸膛,然后捏碎一团虚空。
恶魔没有心。
“原来你还没有真的爱上我。”梅利思安嘲讽地轻笑着。
“也许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吧,可我从未像在乎你这样在乎过任何的东西,连我自己的性命都是……”恶魔抬起头在梅利思安的眼睛上吻了一下:“可是梅利思安啊……被人认为温柔清澈的这双眼睛……在我眼里最残酷不过了……像冰封的海面,永不开花的荒原……”
“你大概再也见不到了。”俊美的人鱼俯身在恶魔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收拢手指。锁链像闪电一样绞缠着恶魔的躯体,甚至连最后痛苦的咆哮也没有出口,恶魔停止了呼吸。
梅利思安为他阖上眼帘,抱着这具毫无生气的躯体走到沉寂之宫的深处。在这里有一具漆黑的石棺,正是亲王为梅利思安的母亲打造的墓穴。
梅利思安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枯败的躯体抱了出来。
人鱼在死后应该变成泡沫,这样才昭示着获得安息。梅利思安紧紧拥抱住这位为自己付出生命的女性,轻柔地唱起歌来。
歌声回荡在海域,比数年之前的更加痛楚悲伤。在这歌声中,仿佛漫天的星光落下,寄居在了可悲王后的躯体上。就在这光芒中王后的躯体化成了泡沫,只留下一枚泪珠一样的蓝色鳞片。
“母亲……”梅利思安将恶魔的躯体丢进棺材,然后跪下来虔诚地亲吻着母亲最后的遗物。他将它握在掌心。锋利的鳞片划破他的手掌,鲜红的血融入在海水,仿佛一匹明亮的纱绡。然后这枚鳞片就在梅利思安的手中化作了细小的粉尘,随着水流消失了踪迹。
王后的躯体一直没有化为泡沫是因为她的身体里也有着恶魔的一粒种子。
所谓种子,既是恶魔的灵魂。
长老们的身上、亲王的身上甚至父亲与妹妹们的身上都有那样的东西。
恶魔正是通过这些种子壮大并且永生。
长老们身上的种子已经长成,因此拔出他们身上的种子后他们也死去了。
亲王身上的种子曾被梅利思安斩断,因此亲王活了下来。
父亲由于母亲的死太过悲痛,他的性命已经无可挽回。
至于妹妹们,她们的种子被吸收到了梅利思安躯体中。
梅利思安每吸收恶魔的一分灵魂,恶魔就虚弱一分。
而母亲身上的是最后一颗了。
吸收了这颗种子,梅利思安就能够用与恶魔之间的灵魂契约反过来将恶魔封印,然而吸收了这颗种子,母亲也要永远地离开了……
梅利思安直到今天才下定决心。
当海王后化为泡沫,只剩下一枚鳞片,梅利思安脸上的痛楚与眷恋也完全消失了。
这一刻开始海国的梅利思安永远地成为了过去。
被他吸收的恶魔的灵魂冲撞着属于他的灵魂,冲碎了最后一块壁垒。
梅利思安把身为人类时候的自己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系着奇异腰带的男人。
彩色宝石铺就的道路。
白银王座。
虚无之王。
『开始旅途吧,找到我欲得之物,出发或死亡,只可选其一。』
呵……
奥术的代价令梅利思安痛苦地蜷缩起来,但他的神情却平静得仿佛静止。
他望向镜面。
他的第三个妹妹菲丽娅已经冒险归来了。公主们愉快地祝贺着她,围着她听她讲述海上的见闻。特别是最小的公主爱丝奥黛拉,她渴望的眼神简直比星星还明亮。
“海的女儿……啊……”梅利思安轻笑着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静止下来了。
只有他刚才悲伤的歌声一直在海水中漂泊着。
漂泊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