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枫之院的时候白山樱已经开败。
安静的庭院中仿佛处处存在着早良亲王的身影。
无论是一起饮酒也好,吟诵和歌也好,再细微的记忆绵津少童都没有丢失。
绵津少童抚摸着白山樱的树干,思考着,如果喜欢着那个人,一直一起生活下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直一起生活下去,每一天都露出美丽的笑容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想分开,即使分开也一直挂念着……
能够做到吗?
像是早良亲王那样,提到无面男的名字就露出无比幸福的神情来。
——做不到的吧。
绵津少童明白,自己喜爱着亲王,但是并没有达到爱侣的程度。
与其说被这个人吸引,倒不如说是被亲王所守护的恋情吸引。
正像早良亲王所说的那样,仿佛温暖的烛火,让人奋不顾身,就是这样的一种感情。
所以早良亲王才会带着“无面男”离开。
在心里产生了名为藤原种继的鬼是因为不相信藤原种继欺骗自己,而放梅利思安离开,则是因为清楚地知道梅利思安无法爱上自己。
早良亲王是个对感情格外认真也格外忠诚的人。
是个温柔的人。
细细的,仿佛野兽的爪子一样的月亮移动到了白山樱的上方。
透过长出稀疏叶片的枝干可以看见被夜风推移着的青色的云。
是个美丽的夜晚。
“真可怜,一起喝酒吧。”
“酒吞大人?”
“唔。”
忽然出现的正是酒吞童子。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穿着红色的格子的衣服,敞开衣襟,一副散漫的样子。
“回来的时候路过春野姬家的府邸了,那位姬君早已嫁人,看见了她的孩子,也是为可爱的女公子。”
“谁要听啊。”酒吞童子为绵津少童倒上酒。“很久不吃人肉,不是用来的吃的话,那些人的事情谁要管。”
绵津少童笑吟吟地接过酒杯。
“桓武天皇陛下要我感谢你。”
“嘁。”酒吞童子不耐烦地一口喝光自己杯子里的酒,“今天的话题真无趣。”
“大人你其实很在意吧。”
“因为眼睛的颜色才在意的。”
桓武天皇与早良亲王瞳仁的颜色都很浅。褐色,甚至偏向金色。
“是这样啊。”
“否则还会是怎样啊。”
“呵……”
“到底在笑些什么!”
“不,是因为觉得酒吞大人很可爱。”
“喂!”酒吞童子咧开嘴唇,露出锋利的牙齿。
绵津少童看着他,忽然说道:“是什么感觉呢?”
“什么?”
“为了喜爱的人,甚至会变成鬼。那样强烈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呢?”
“变成鬼以后会怎么样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酒吞童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变成鬼以后,有浅色眼睛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他们的意志,我都会去得到,名字带有春的人,就会吞食他们的血肉。绵津不是体会过吗?我也对绵津做过那样的事呢。”
酒吞童子桀桀地笑着。
“得到之后会觉得痛苦,吞食人肉也只能平息一时怒火,所以还是痛苦的吧。”
“说了这么多,你这个家伙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听起来就可怕。”
“因为过分喜爱所以伤害他,这样的事我无法理解。”绵津少童看着露出忽然间说这种话干什么这样深情的酒吞童子,轻声笑起来,“但是我遇到过这样的事。”
酒吞童子接着露出了怎么可能的神情。
“我是很柔弱的呀。”绵津少童微笑着。
“说的是谁啊!”
像是回忆起什么来,绵津少童将酒盏托到唇边。
“曾经遇到这样的事情,当时也许感到痛苦过,但现在已经不知道了。也没有觉得怨恨那个人。但是现在想起来,他的神情似乎比我还要痛苦。就像酒吞大人,早良,还有攀花殿那样。”
“别把我加在里面。”
“呵……”绵津少童喝下了酒,又倒了一杯,“后来他不见了。”
“唔。”酒吞童子托着自己的下巴,“你不会是想去找那个人吧?变成鬼的人找回来干什么?多半是因为得不到你的回应所以才变成鬼的,不喜爱然后把他找回来的话只会让他变得更可怕。攀花殿的事,金熊童子的事你不是知道吗。”
“嗯……”像是喝醉了一样,绵津少童眯起眼睛来。
“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上别人的,所以离你太近的人都会变成鬼。”酒吞童子这样说道。
“真是不客气。”
“对你做了恐怖的事情你也不觉得怨恨,所以对你做再多的好事你也不会喜欢。”
过了很久,传来了绵津少童叹息一样的声音:“是这样吧……”
酒吞童子嘁了一声。
“但是会感到寂寞的话,也不是没救吧。”
绵津少童露出一个仿佛春樱绽放一般美丽的微笑。“酒吞大人是个温柔的人呢。”
“不要这样说我。”
“酒也喝完了。”绵津少童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题,“桓武天皇有一样东西希望我交给你,不过现在不行。现在陪我去攀花殿吧。”
“不要这么自说自话啊!”
不过,一路上骂骂咧咧地,但是最后酒吞童子还是陪着绵津少童去了攀花殿。
铁铸之城仿佛白色的蛇鳞一般层层攀附着大江山建造。如果将它看成一条蛇的话,那么攀花殿恰好是在七寸的位置。
走到门口的时候两人被一种力道阻拦着,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酒吞童子不耐烦地抱着手臂:“你不是想要我送你进去吧。她不开门的话我也没有办法进去。”
“嘘,”绵津少童说道,“来了。”
绵津少童拉着酒吞童子退到阴影里。
出来的是一个妖魔的女童。
其实跟人的孩子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过从她的衣领边缘可以看见脖子上有着细细的鳞片。
看不出是什么妖魔。
从攀花殿存在开始就是这个妖魔的女童在照顾。
跟她熟识的妖怪倒是有几个,但是关于她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名字也不好说。
还是明辉殿的时候绵津少童就开始注意她了。
这时候,这个妖魔的女孩子从院子里打开门,走了出来。
说是从院子里走出来,其实也并不是那样。
看起来是开了院门出来的样子,但其实这个女孩子是突然出现的。
院门打开的时候,视线里并没有出现她的身影。
而院门关闭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外面了。
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封闭着的攀花殿里所走出的这个妖魔的女孩子,伸长脖子在空气中细细地嗅着,然后忽然间张开嘴,嘴里冒出蓝色分叉的舌头。
“有人呢!嘻嘻,有人呢!”
是蛇那一类的妖魔吧。
女童朝绵津少童和酒吞童子所藏身的阴影看过来。绵津少童已经握住了酒吞童子的手,然后从衣服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微微发着光的,椭圆形的卵。
正是桓武天皇要他交给酒吞童子的东西。
“嘶——在哪里呢!”
无论是卵还是绵津少童,都像明月一样鲜明醒目,但是这个妖魔的女童却没有发现拉着手站在一旁的两人,反而错身而过了。
她又在周围找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于是就离开了。
“什么啊。”酒吞童子甩开绵津少童的手。他不喜欢这个妖魔女童。或者说攀花殿里的所有人都被他厌恶着。“门不是还是打不开吗?”
“我们跟着她。”
绵津少童举着那枚卵,重新拉起酒吞童子手牢牢地跟在那个妖魔女童的身后。
妖魔女童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伸出分岔的舌头来:“可恶,有谁在,看不见啊,嘻嘻,不要管他了,看不见啊。”
很快地,就走到了平常熟识的妖魔的住所。
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就像人类的孩子那样跟对方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走去分发食物的地方取吃的东西。
非常普通,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要看到什么时候。”酒吞童子不快地问道。
妖魔的女童敏锐地转过头来。
“有人!有人!嘶——有人!看不到,不要管他了,嘻嘻,有人!”
绵津少童把酒吞童子拉到自己身后,然后举起那枚卵在妖魔女童的面前晃动着。明明是近得连呼吸都可以感觉到的距离,但是那个女童却没有看见绵津少童,而是伸出蓝色分叉的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看不到啊!看不到啊!但是感觉到了,可恶,是那个人!可恶!”
“走。”绵津少童用口型对酒吞童子说着。
两人牵着手,一起慢慢往回走。
绵津少童一直摇晃着手里的卵。
卵似乎散发出某种只有那个妖魔女童能够闻到的味道一样,妖魔的女童伸出舌头,舔舐着空气中的味道,一路跟过去了。
“可恶!找了这么久,可恶!连眼睛都吃下了,可恶!终于找到了,嘻嘻,是那个人,嘻嘻,找到了!”
不停地说着这些话,女童跌跌撞撞地跟着绵津少童与酒吞童子的步伐。
之所以是跌跌撞撞地,是因为这个孩子原本灵活的双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见了,从下半神开始变成了一条黑色有着赤红花纹的蛇尾。
女童摆动着腰部,鳞片与镶嵌有钢铁的石板道路摩擦,发出非常难听的声音。
终于,他们在一座院落停下。
非常熟悉的地方,这正是绵津少童曾经居住过的明辉殿。
如果将铁铸之城看成一条缠绕在山崖上的巨蛇,攀花殿是蛇的七寸,那么位于云端的明辉殿正是巨蛇的头部。
“啊!是这里!那个人躲藏的地方!嘶!找到了,嘻嘻!嘶!”
绵津少童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然后将卵收了起来。
“奇怪。”女童说道,“是在这里,奇怪。”
显然,将卵收起来之后,她就感觉不到两人的方位了。但是院子已经找到了,女童绕着围着院子的墙转着圈:“要想办法进去啊!好不容易找到了!”
已经说过,绵津少童观察这个妖魔的女孩子很久了。
他发现这个女孩子一直寻找着什么。
不过放铁铸之城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事情都能够打听得到,但是很奇怪,从来不会到明辉殿来。
最初的时候还以为她畏惧着酒吞童子所以不敢来,但是渐渐地发现并不是不敢来,而是找不到前来的道路。
询问别人也好,请求人带路也好,怎么都靠近不了。
自从攀花殿疯了之后,这孩子寻找得更加用心,但还是不能成功。
所以绵津少童决定为她带路。
原本并不想这样仓促的。
但是与茨木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绵津少童感到十分担忧。这个地方还是尽早离开得好。他不准备等待下去,而是决定干涉事态发展的进度。
所以,就发生了这个晚上的事情。
“好了,来准备一下吧。”
绵津少童看向酒吞童子。
“我只在门上给她留了一条缝隙,她要进来还有一会儿,酒吞大人知道怎么做吧。”
酒吞童子眯起眼睛,然后又忽然桀桀大笑起来:“嗯。知道。绵津……”他一边剥除绵津少童身上所穿布料华贵的衣物,一边叹息着:“做到这种程度,果然,你是无所谓的啊。”
绵津少童躺在席子上。
“也不是无所谓,但确实并不怎么在意。”
“既然这样接受你那个童子不久好了?”
“不行。”绵津少童说道,“只有他不行。”
他用变化出的尖锐的指甲划破自己颈子上的肌肤。
“因为他恋慕着你吧。”
就像最初见面的那一次一样,酒吞童子一边抚摸着绵津少童的躯体一边将他脖颈的伤口咬得更大。
充满甜味的血液流淌出来,被酒吞童子珍惜地甜进嘴里。
绵津少童是名为鲛的妖魔,吃下他的肉就可以永葆青春,长生不老,他的血液也非常珍贵。
“唔……”绵津少童发出喘息声。是因为听见蛇鳞摩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到了外廊的缘故,所以故意这样做。
“是因为那样。”
他小声说。
“真是个奇怪的人。”
看起来没有感情,是个不会特别讨厌别人也不会特别喜欢别人的家伙,但是却保持着某种不被人理解的原则。
细心呵护着茨木,这是最为奇怪的一点。
他对茨木的感情明明没有那样深刻。
能够看穿人心的早良亲王看出了这一点——他不会喜欢上别人——所以为了不让他被别人的爱恋所束缚才离开了他。
身为妖魔的酒吞童子也看出了这一点,是因为绵津少童在他面前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本性。
无论多么温柔,那双眼睛都是缺乏情感的。
即使流露笑意,这些笑意也是伪装出来的东西。
就像是一件被命令必须要去做的事情,绵津少童对待所有的事都是这样的态度。
感到好奇。
酒吞童子舔吻着身下这个无比冷静却伪装出激烈情绪的男人。
感到好奇。
如果是任务的话,是谁命令他这样去做的呢?
这时候,房间的拉门被打开了。
“找到了!啊!是那个人!”半身是蛇的女童尖叫着,“找到了!回去告诉她。”
只有一瞬间,她变成一条手臂粗的蛇向外面游走了。
酒吞童子笑起来,他在绵津少童耳边说:“怎么样,还要继续吗?后面……还有什么人也来了呢。”
回应他的是一阵激烈的亲吻。
粗重的喘息声中传来了不敢置信的声音:“绵津……大人……”
站在门口的是茨木。
苍白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房间内交缠的人体。
后退着跌倒在地上。
身上缠着布条的伤口应该是裂开了,血液渗了出来。
是与白山主战斗的那一次留下的伤口。
“茨木!”
翅膀拍打的声音从空中穿来,乌鸦丸也到了。
他看着房间里的绵津少童与酒吞童子,又看着倒在地上的茨木不知怎么办才好。
“带走他。”
绵津少童不耐烦地说。
乌鸦丸咬着嘴唇抱起茨木离开了。
酒吞童子大笑着倒在绵津少童身上:“喂,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啊,明知道自己的血液会引来忠犬,还是这样做了,利用了我,真是无情啊。”
绵津少童看着酒吞童子。
他的眼睛看不见,所以虽然明亮,却总是仿佛夜色般朦胧。
如今那双星夜般朦胧的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情绪。
“并不是无情,我……只有短短的一瞬,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很难过。”
他对酒吞童子这样说道。
“我也是会感到难过的。”
酒吞童子翻身坐到了旁边。
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撕开布料。
“帮你包扎起来吧。”
“不用了。”
绵津少童已经穿好了衣服。他用手擦了擦脖颈的血液。
“已经好了。”
流淌出鲜血的伤口已经痊愈了。
白皙的肌肤上洗去血液的话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已经好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离开了明辉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