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者,心为戾气所奴。
鬼,偏念执着,迷失沉沦。
一瞬间,绵津大人使人怜惜的身姿也好,酒吞童子令人憎恶的恶相也好——都消失了。
怒火像是绳索一样,将他牢牢捆缚起来。
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被那种情感奴役趋势着,因为遇见了绵津大人才感到平静。
这种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是怨恨。怒焰灼热,是从中而生的怨恨。
听见乌鸦丸的声音。
不喜欢那个人。
不是因为那个人得到了绵津大人的喜爱才这样想。
见到第一面的时候古怪的感觉就存在了。
不喜欢那个人。
不愿意亲近。
但是又非常在意。
听见乌鸦丸的声音之后,一刹那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你也……这样愤怒啊。
愤怒是联系。
像白山主那个时候一样,怒焰燃烧的两人合一了,变成了鬼。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虚无。
好像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怎么都找不到道路。
忽然,出现了一道光亮。
“我会陪伴着你的,放心地去吧。”
那扇门,就那样打开了。
···
门打开了。
这段日子一直都没有下过雨。
一丝云也没有的天空蓝得让人绝望。
母亲匆忙地回来,原本白皙美丽的肌肤因为烈日的缘故发红开裂。
“茨木,快来吃。”
是两块黑黑的糠饼。
从六月开始就久持不下的暑热令生活变得很艰难。
母亲原本是在附近一个家族中做照顾女公子的仆妇,但不久前这户人家一起离开当地出去躲避暑热了,工作也就没有了。
纤细的母亲无法胜任田地里的工作,这下子两个人的生活来源彻底没有了。
茨木平常可以去捡柴枝来买,或者抓鱼啊,用陷阱捉一些野兔什么的。但毕竟还只是个幼小的童子。丰年的时候还好,这样炎热的时候,田地里春末栽上的秧苗都枯萎了,溪水也快要干涸,井水变得浑浊得不行,有人在外面挑水灌溉的时候忽然死去的传言也有不少。已经露出灾年的预兆了,这种时候就算是大人也很难有所收获,更别说是茨木这样年幼的童子了。
所以,即使只是两块黑黑的糠饼也十分宝贵。
虽然饿得不行,但是茨木只是很小心地掰下一小块来。
硬得嚼不动,然后又噎在了喉咙里。
母亲忙把装着一点水的碗递过来。
水是母亲从很远的地方用罐子带回来的,但是却非常苦涩。
完全咽不下去,但是不能浪费,茨木最后还是强硬地让自己吞下了。
痛苦得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还有很多。”
母亲把剩下的饼子都推了过来。
茨木舔掉手上的饼渣,摇摇头。
“已经饱了。”
怎么可能会饱。
吃下了一点东西之后,饿得更加厉害了。好像要从肚子开始,自己把自己的这幅躯体吃掉。这么瘦,就算全部吃掉也不会饱吧——茨木偶尔会陷入这样的妄想中。
“母亲大人吃过了吗?”
“已经吃过了,这些都是给茨木的。”
“真的已经饱了,留到明天吧,明天母亲就可以休息一天了。”
关于吃过了或者吃饱了这些话,都是谎言。但是谁都没有揭穿。母亲把茨木抱在怀里。
“如果饱了的话就早一点去睡吧。”
明天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食物。明明知道茨木是在说谎,但母亲还是将剩下的糠饼收了起来。
这以后,每过两三天,母亲就能够拿回两块糠饼来。吃不饱,但是也不至于饿死。母亲到底是去做什么工作茨木完全不知道。渐渐地有些传言传来。
“就是流莺啊。”
“是吗?真是下流的工作。”
“带着那么小的孩子没有办法吧。”
“这种世道。”
流莺是什么茨木并不知道。
但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有一天,鼓起勇气问了出来,结果被严厉地告诫不准再询问这件事。
那样年幼的茨木,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十分好奇,但是担忧的心情更加超过。所以有一天就偷偷跟去了。
是噩梦。
那样温柔美丽的母亲,纤细的身体被粗糙的男人按压着,发出痛苦求饶的声音。茨木尖叫了起来。
那样害怕,那样愤怒。
母亲挣扎起来,但是被男人推倒了。撞到了桌子,鲜血流下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茨木一口气冲上去咬住那个男人的脖子。
小小的身体好几次被甩掉,身上的骨头也断了好几根,但茨木就像发狂的野兽一样无论被甩开多少次都还是冲过去。
中间母亲醒了过来,举起凳子砸向那个男人的头,一下又一下地,那个男人就那样死去了。
可怕的死法。
脑袋凹陷。
眼睛恐怖地突出着。
茨木向满脸血污的母亲爬过去。
母亲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然后用力地,用力地抱住他,哭泣起来。
身体十分疼痛。
骨头断裂的地方更加疼痛。
但是茨木一声也没有吭,埋在母亲纤细的怀抱里,一起哭泣起来。
那一天下起了雨来。
雷声滚滚地,但是雨却十分细小。
即使是这样细小的雨也足够让人感到喜悦了。
茨木知道是母亲把自己背了回去。
下着雨,伏在母亲的背上,茨木一直还是在哭泣着。觉得这样令人感到高兴的雨也十分可怕。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伤口是怎么好的,母亲又去做了什么工作才有钱为自己请医生,这些茨木都不知道。
杀了人,如果被发现的话就不好了。
如果被发现的话就说是自己杀的,就说跟母亲没有关系。
每天晚上都做着母亲被抓走这样的噩梦,一闭上眼睛看见的就是死去的男人那张可怕的脸。
有一天,模模糊糊地忽然听说那个男人死去的那间房子在那一晚打雷的时候被劈中了,在细细的雨水中燃烧起来,什么都不剩了。
感到高兴也感到害怕,但是无论如何噩梦终于不再做了。
但是情况并没有变好。
那天下过雨之后,虽然之后的几个月中66续续也下了几场雨,但那一年的旱情已经确定了。
河水都干枯,喝的水必须从很远的山里带回来,坚持不住离开这里的人有很多,死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奇迹般地,茨木和母亲活下来了。
白天的时候茨木都会紧紧跟着母亲。
母亲再也没有出去工作过。
在家里,最远的时候也只是出去打水而已,平常就一起拾一些柴禾,或者捡草来修补屋顶。
家里面的粮食早就已经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每天吃的是老鼠或者鸟类这样的动物。渐渐地这样的动物也捕捉不到,饿得不行就开始吃能够找到的野草,石头底下的虫子。
饥荒已经蔓延起来了,后来连这些也找不到。
茨木以为就要这样饿死了。
第二天,在土屋的灶间传来了让人流泪的香味。还以为是做梦,结果过了一会儿母亲就捧着食物进来了。
是兔子汤。
很浓的汤。
茨木一边哭一边把这些食物吃了下去。
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挨饿过虚弱的身体再次变得健康起来了。
说起来很奇怪,雨水也变得频繁起来。
并不足以让庄稼成活,就好像计算过那样,总是让唯一的水源保持着不会干涸,恰好能够提供雨水的状态。
生活辛苦,但是比死掉已经好了太多了。
但是这样的生活让茨木越来越感到疑惑。
那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呢?
白天母亲仍旧跟自己在一起,夜晚也是一起入睡的,根本没有办法出去找食物。而且附近的食物早就没有了,别人都搬走去逃荒,只有母亲说,他们是无法离开的。
就算离开也不一定能够活下去,茨木知道这一点。只要跟母亲在一起就好了,就算是死去也没有关系。
——食物的出现实在太过离奇。但是茨木不敢问。
害怕又知道什么可怕的事情。
但是那个年纪的茨木,那样幼小,好奇心产生之后就无法消减,担忧的心情更胜。再一次地,他没有听母亲的告诫,打开了存放食物的缸。
里面是死掉的各种野兽。
像是被什么咬死的,尸身看起来非常干瘪,是血液——血液都被吸尽了。
茨木倒是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更加好奇了。
这些东西,只可能是自己睡着的时候母亲去找来的吧?
那天晚上开始茨木就努力锻炼自己不睡觉。但是无论白天睡了多少,晚上一到时间马上就困倦起来了。
苦苦思索着原因,有一天晚上偷偷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想着用疼痛来驱逐睡意,但是最终还是睡着了。
不过睡着之后,忽然觉得有什么在舔着自己的伤口。
感到火辣辣地,一会儿又马上变得凉爽,茨木一下子惊醒,发现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母亲不在,地上有一道奇怪的痕迹,茨木追了出去。
他看见的是一条巨蛇。
比他的身体更加粗壮,有着洁白的鳞片,在夜晚像是明月那样发着光。
蛇向林子的方向滑去,进入了深处。尾巴不住敲打着,很快就有野兽受到惊吓跑了出来。
跑出来的野兽很快就被巨蛇咬住。吸干了血,堆在一起,然后全部含在嘴里带回来。
回来的一路上巨蛇用尾巴清扫掉留下的痕迹。
——这些当然不是一天里面就完全弄清楚的。
第一个夜晚在中途醒来之后,后来的每一天都能够在半夜醒来。
他毕竟太过幼小,很多次都没有办法跟上巨蛇,最后只好自己先跑回来。
有一次他看见巨蛇仰着头,在林子对着天空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雷光突然从巨蛇的口中喷出来。
很快地就下起了雨。
茨木这才知道,那些仿佛计算好的雨是白蛇造成的。
白蛇出现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白蛇捕获的猎物会出现在家里,茨木无比确定,白蛇就是母亲。
这一次他没有把自己发现了母亲秘密的事情说出来。
每天夜晚暗暗地守护着母亲,茨木不再感到害怕。
母亲没有去做可怕的工作,无论母亲变成什么样子,茨木都一样仰慕。
只是茨木也发现了,每次雨水降下之后母亲就会变成非常虚弱。有一天,终于病倒了。
怎么也叫不醒,很快虚弱下去,眼看就要死去。
家里储存的食物被茨木卖掉,换了钱去请医生来,但是用了各种方法都没有办法把母亲唤醒。
——已经没有办法了。
从医生的眼中看见了这样的回答。
不……怎么行。没有母亲的话……没有了母亲的话……
茨木觉得自己也快要死去了。
那一个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血。
血。
巨大的白蛇每天晚上不是要饮下血吗?
如果饮下血的话说不定会好转吧!
茨木四处寻找着,老鼠,兔子,鸟类——但是怎么都找不到。快要放弃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两只乌鸦。
兴奋地用弹弓打下来之后茨木割开乌鸦的喉咙,将血收集到罐子里。这下子不仅仅是母亲需要的血液,连自己的食物也有了。
就是在这时候,听到了雏鸟的叫声。
原来在不远的树上有着这一对乌鸦的巢。
里面有七八只幼鸟,喙还十分幼软,羽毛也稀稀疏疏,对着死去的父母的方向哀哀地叫着。想到自己的母亲,茨木怎么都没有办法再将两只死去的乌鸦当做食物带回去,于是就埋在了地下。
茨木向乌鸦磕着头:“对不起!没有食物,我很快也会死去,等我把这些给母亲带回去就用性命来给你们赔罪!”
之后茨木没有再去寻找兽类或者鸟类。他将自己的血液与乌鸦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给母亲饮下。
很快就见效了。
母亲苍白的面孔变得红润美丽,许多天都没有张开的眼睑终于打开了。
然而没有拥抱也没有赞许,母亲推搡着他:“你做了什么!你把自己的血给我了!你做了什么!”
那是第一次,母亲在茨木的面前化蛇。
皮肤上长出鳞片,痛苦地扭动着,但最后并没有成功。
母亲变成了像是人又不是人的怪物。
但是茨木并不害怕。
只要母亲活着就好了,只要母亲活着,无论母亲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害怕。
但是即使很努力地掩藏母亲的异样,很快地,母亲的怪异还是把村子里还剩下的人引过来了。
“是报应啊!因为村子里住着这样的怪物,所以才不下雨了啊!”
“曾经做过流莺,品德败坏!”
“那段日子只有她家有食物,果然是因为妖魔吧!”
村子里的人举着柴刀、锄头与木棍过来了。
住手啊!如果没有母亲的话你们早就死掉了!目前是因为给你们降雨最后才变成这样的啊!
——但是无论怎么喊叫与祈求都没有用处。
没有人相信他,也没有人听他的话。
那些人脸上恐惧的表情渐渐扭曲了。
长久以来对艰辛生活的怨愤,对死去人的思念,对死亡的恐惧变化成了狂热的暴虐情绪。无论什么都好,给这一切找一个罪魁祸首。
让那个人承担这份罪孽,心里就不会感到这么痛苦。
茨木从他们的脸上看见了这样的想法。
他扑过去想要保护母亲,但是被一把甩开了。
“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也一定是妖魔吧!”
最后的记忆是这些人向自己与母亲举起手中的武器。
疼痛,恐惧,愤怒——这些情感都模糊不清了。
茨木再次醒来的时候失去了那之后的一切记忆。
他醒来的时候,无论是母亲,村人,还是这个村庄——什么都不见了。
只剩下他一个。
天空下起了雨。
是久违的,应该让人感到喜悦的雨,但是茨木只感到痛苦。
——是报应吧!
——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做错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
茨木在雨中大声喊叫着,那样痛苦,但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对了,这是报应。
他跑到埋葬着乌鸦的那棵树下,用力地撞了上去。
——我来履行约定,我这条命请拿去吧。
血液流淌下来,疼痛无比清晰。
可是茨木并没有死。
电光闪烁着,他看向枝头的乌鸦巢穴。
在雷电点亮夜空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巢穴中唯一的一只雏鸟。
那样弱小,羽毛也没有长齐,就在巢穴中向他扑动着翅膀。
“……好可怜,只有你还活着吗。”这样说着,茨木把这只乌鸦从巢穴中取出来放在了怀里。“既然我没有死,那么就由我来把你养大吧。等你长大之后,这条性命再给你。”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