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殿内寂寂无声,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甜香,一呼一吸间,便隐约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昆儿拉了拉我的衣角,对着我挤眉弄眼,小嘴轻努向右侧。
我定了定神,往那侧望去,却见那对双生子此刻是小动作频频。他们两人目光相接,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
下一刻,那桃花美人已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其似下了决心一般,将低垂的头颅抬起,直直望向前方去。只闻得美人声音清亮:“姑姑,素宁与素衡愿意前去东行殿。”
在其道完这句话之后,殿内又恢复了适才的无声之状。
几乎是等到不能再等了,我心道其实在是太过心急,居然如此直接地出言自荐。
若是得不到回应,其与另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眼角余光处,他们二人早已是身子僵着,其垂落在腰侧的手竟是隐隐有汗珠滴入锦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他们开始心慌了。
看着他们如此煎熬,我忽然间很想抬头看看刚才那个出声言语的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给人这么深刻的压迫,令这对双生子紧张忐忑到这个地步。
当我正要抬首时,昆儿忽地将小手落到我的腕间,颇为使劲儿地戳了戳我,细弱蚊蝇的声音一字不差地传进我的耳中:“姐姐,现在不能说话。”
闻得此话,我心里不由一怔,有些不解的偷瞄了昆儿一眼。只见他快速抬眸看了看正前方跪立的其他背影,我忽地会意过来。
先于我们到此的侍童均是毫无动作,或许之前也有人想到剑走偏锋,引得这玄门主事的注意。可那仅仅是想一想而已,并未付诸行动。
当一众人保持缄默时,那个大胆言语行事突出之人,便会显得极为招人眼。
于此,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得尝所愿,要么惹得主事不快。
这一地的侍童或许就是在等着那人的命运,旁观形势,再给自己谋一条保险的出路。
思及此,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昆儿虽然聪慧,但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还并未到这种程度。如此举动,只需细想,就该知道与韩镜池不无关系。
他这是在借昆儿告诉我,不要轻易做出出格之举。
我眸光微暗,对昆儿低声说了句:“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别怕。”
道完此句,我不再看昆儿有何反应,便缓缓抬头,将脊梁挺直了。
“姑姑,足足想知道,东行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入目可见最前方玉台处,有两张美人榻高置。一女子端坐在中央之榻,而另一女子则是没骨头似的倚靠在侧边榻上,一双纤纤玉手合抱着彩绣软枕,正吃吃地笑看着我。
那端坐着的女子眉眼飒爽,见我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一时间眸光犀利。她一袭艳丽红裳,长发被发带绑缚,挽至胸前;额际描着一枚菱花钿,装点着她的容颜,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巾帼风仪。
她轻轻理了理红裳襟领,再次瞟了我一眼,端严之声终是出口:“你倒是个胆子大的小姑娘。我等了这么久,还以为这一地侍童里,就没有一个敢吱声的女娃娃。”
她刚说完,却见侧榻上的那一位慵懒似猫儿的女人,掩嘴而道:“真是难得,黛娥姑姑也能有这么和颜悦色的时候。”
正榻上的女子转眸,淡淡地睨了那语声柔婉的女人一眼,而后才对我道:“东行殿,是昌明阁玄主们所居的殿宇。你们作为侍童,做的便是侍奉人的事情,而能进入这些玄主们所在的东行殿,便意味着其他普通仆从不可与你们的地位同日而语。”
我认真对着她半是审视半是探究的目光,道:“依姑姑所言,进入东行殿侍奉玄主该是阁中侍童们所盼望之事。姑姑虽是出言相询,但怕是早已心中有数。”
“哦,你如何能够这么肯定。”那黛娥姑姑眸光微变,脸上不觉染上一丝兴味。
我顿了顿,思索了下才开口道:“昌明阁规矩严明,从雀宫处对车马的拦截便可见一斑。而我随着昌明使者而来,得以窥见阁中分级严谨。于我们而言,姑姑您必定是对每个人的来历了若指掌,否则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来到玄门处。”
黛娥姑姑眉头微挑,开了口:“的确,若不是我的首肯,你们该是连西行廊道都过不来。”
不过下一瞬,她已是话锋陡转,灼灼望着我:“你来自宣国,你可知道夷狄蛮人已经将姚城给攻占了?”
我心里猛地一跳,一双眼定定地凝视着她,唇边几开几合,却是仍旧没说出一个词。
她指尖抚上发尾,继续道:“来了云都,就别再念着宣国。此生此世,你们均是昌明阁的人。无论你们的过去如何,遭遇到什么境况。从此刻起,既然昌明阁接纳了你们,便生是阁中人,死是昌明鬼。”
她说到此处,眸光往双生子那处绕了绕:“昌明阁看重的是你的品貌,身家清白与否,于此地而言仅为次要。我们需要你们心甘情愿地为昌明阁所驱使,尽心尽力地侍奉于阁中使者。而不管你们当中的哪一个人得以跟随在玄主身侧,都要有誓死效忠昌明阁的决心。因为除了它,没有人能够给你们其他的生路。从前有许多人同你们一样进了这道殿门,有些得了玄主青眼一步登天,有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无声无息地消弭在这偌偌宫宇间。”
我望着她,心际却是情绪翻滚,动荡难抑。
“如何选择,变与不变,均在你们一念之间。昌明阁可以给你们富贵荣华,也可以让你们体尝炼狱之苦,别怪姑姑我没提醒你们,若是日后生了异心,下场如何便不用我多加叙述了。”
在场之人,有慑于黛娥姑姑所言,即刻嘤哭起来。而更有甚者,已然不管不顾地往后退去,想要从殿门逃出去。
“哎呀,这几个小侍童就放到北边茶园好了,那边地方大,也方便他们哭闹慌跑。”侧榻上的女人轻呵出声,如此道来。一身月白纱裙,额间悬着明晃流珠,容颜却是带着某种异域风情。眸光湛碧,樱唇小巧;发丝如瀑,姿容清媚。
有道是,皎皎美人孤月轮,泠泠珠玉情合欢。
在她话音刚落时,便有几名昌明阁人从殿门而入,来速之疾令人无法预料。适才异动的几个侍童被快速带出了行殿,恍若一场风暴倏忽而过,吓得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她柔媚一笑,轻点锦绣软枕:“你们还有谁想同他们一道前去的?茶园那边可是山好水好,最是养人的地方。你们原就是水灵灵的妙人儿,去了那处想必容色更增。”
她说得如此轻巧,可刚才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在场的人就算是年幼,也不会不明白这总笑意盈然的女人,其实是个十分狠心的主儿,哪里有人敢不怕死地出言搭话。
黛娥姑姑任由其处置侍童,更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从刚才到现在,这异眸女人便是十分随意地倚在美人榻上,其间或冒出的话语,于无形中表明着她在昌明阁的身份。
玄使,长使,均是不太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身份会是与她相配的呢。
就在此刻,那黛娥姑姑将目光收回,漠然道:“先前我问过你们,有没有想到东行殿的人。然给我明确答复的,只有那一对双生子。我之前已将规矩给你们讲明了,此刻你们二人,若是无异议,便让云荒将你们领到东行殿承归公子那里。提点你们一句,玄主是公子们的尊称,平日里承归不喜此称呼,你们便叫公子即可。”
听此,云荒慵懒地支起了身子,双足落地,已是由美人榻处移步而来。我目光随着她袅娜的身姿,只见她歪了歪头,对着紧张不已的双生子道:“都起来吧,承归公子不喜欢等人,咱们得尽早赶到东行殿去。”
双生子此刻才是明白过来,刚才横下心来一搏竟是成功了,二人均是有着尘埃落定的喜悦。
云荒见他们面上微喜,也是轻轻笑着:“好了,别乐了。跟着圣使我走吧。”
看着他们跟随着云荒而去,我转回头,心里沉甸甸的。
黛娥姑姑说姚城已破,我到底在海上流浪了多久,竟然丝毫不知这消息。
爷爷婆婆是否平安到京,屏香子能不能护二老周全,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忧虑之思。
忽地,身边的洛玄使低声喊我,我不由疑惑看向她。
“黛娥姑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仔细听着。”
其语声质疑,我却是管不了那么多,立时对上了黛娥姑姑的视线。
“你把你的名字再说一次。”
点了点头,我道:“足足。”
哪成想黛娥姑姑眉头一皱,出声言语:“足足?这名字不成,要么换一个,要么用别的字。小竹这名字都比你这个要合适。”
“我不愿意换名,这是娘亲给我起的名字。”
黛娥姑姑将我看了又看,终是放过我一马:“那便叫小竹好了,算个别名。”
我即刻跪伏在地,听着她继续道:“对于你的安排,我有三条路给你。一是跟在我身边,二是到东侧殿侍奉使者。而三,则是去西面荷村,专事莲业。”
昆儿在侧旁拉了拉我,我知道他是怕我抛下他。
“姑姑,我与弟弟二人不可分离。望姑姑开恩,将我与他安排在一处。小竹感激涕零,必定会安于昌明,做好本分之事。”说完我轻拍了昆儿小手,示意他安下心来。
黛娥姑姑见我与昆儿如此互动,考虑了会儿,淡淡道:“我是不收男侍童的,而你所请求的已是不符合前二者。你若是执意要和弟弟一道,那么荷村是可行的。他年纪尚幼,以后或许还有出路,但你会一直留在荷村。如此,你可愿意?”
我盯着地面锦毯上的纹样,轻声而应:“姑姑,小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