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的烟雾升起,带着微微的蓝,在夜风中如有生命般轻颤,像跳着某种神秘的舞蹈。埃德凝视着它,记忆飘回遥远的北方那片辽阔的荒原,飘回奔鹿部落的营地里,那个燃起巨大篝火的夜晚,老萨满飘渺沧桑的歌声中,无数动物的影子在火光里出现又消失……这种召唤死者灵魂的法术,与野蛮人召唤祖先的方法如此相似,难道真的从不曾有人研究过其中的关联?
或许是有的吧。比如,杰·奥伊兰——可是,又有谁会听他说什么呢?
他分了神,但法术在水晶莲被点燃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他等待着,期待远大于不安——他没觉得他会失败。
月光在他眼前摇晃起来,像映在水中的影子,被一阵风轻轻吹皱。它融入了那片淡蓝色的烟雾,点亮了它,模糊的形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渐渐凝聚成形。
灰发的半精灵牧师出现在窗前的那一刻,埃德的心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
可那半透明的身影远不及伊斯所召唤的费利西蒂那么清晰。他漠无表情,看起来甚至并没有神智,仿佛不过是时光的某一点上投射而来的影子,空茫的眼神越过他面前的埃德,不知看向何处。
“……凯勒布瑞恩?”
埃德小心地轻声呼唤,像是唯恐吹散了他。或许是因为半精灵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像个鬼魂,他倒是没有感觉到一丝恐惧。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在他沮丧地开始回想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或者凯勒布瑞恩的灵魂是否已经脆弱到即将消散时,手杖上的宝石亮了起来。
它忽明忽暗,那奇异的节奏就像呼吸……或心跳——如他所料,它与凯勒布瑞恩的灵魂有着某种联系。
他紧张地交握着双手,在半精灵牧师的眉间皱起他熟悉的纹路时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又是你。”
被召唤而来的半精灵并不掩饰他的不耐烦。
埃德欣喜地连连点头:“是我呀!”
——不过,什么叫“又”?
“你最好抓紧时间。”半精灵说。他的声音在往昔的清冷之中多了一丝空灵,像山谷里的回声。
“……我在地狱里看到你的影子。”埃德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得很低,不敢进行任何毫无意义的寒暄,飞快地从他无数的问题中挑出他最迫切地想要知道的那一个:
“如果那真的是地狱的话……那是吗?”
“是,也不是。”半精灵的回答毫不迟疑,“那是安克兰自己所曾见过的地狱。”
“……所以,那是他的记忆?”
“不……他把你的灵魂拉回了他进入地狱的那一刻。你看到的,就是他所看到的。”凯勒布瑞恩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记忆与灵魂相连,他绝不会让任何人轻易窥视……但那个精灵,是操纵时间和灵魂的高手。”
“……我以为时间并不能被操纵。”
埃德不得不惊讶。他还记得半精灵对他的警告,一时一刻也不敢遗忘——时间,是超出诸神之上的存在,容不得扭曲,也容不得无视。
半精灵的唇边牵起带着嘲讽的笑意:“如果你有足够的力量……如果你能够接受为此而付出的代价,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操纵’的。何况,他根本不在乎那会在过去或将来的某一刻,导致怎样可怕的后果……他什么都不在乎。”
埃德在震惊中努力保持着冷静。他飞快地想着该继续怎样的话题——他可以向凯勒布瑞恩确认他所看到那巨大的、半死不活的生物到底是神还是魔……可他其实已经有答案。
“你很熟悉安克兰吗?”他问。
“无论谁被囚禁了数百年,对他的狱卒多少都会有些了解。”凯勒布瑞恩冷冷地回答。
“……他囚禁了你?!”
另一重震惊。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出来吗?”埃德立刻放弃了原本的问题。
半精灵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像感慨,又像鄙视。
“……如果我还没有脱身,你以为凭你这蹩脚的法术能让我出现在这里?”他问。
埃德讪讪地抓着下巴,觉得有点混乱:“他到底什么时候……”
他吞回了这个问题,明智地意识到试图在时间的迷雾中找到清晰的轨迹不是这片刻之间就能做到的。
他瞥一眼还在继续燃烧的水晶莲,渐渐有些慌乱——它烧得远比他所预料的要快。
原本想好的问题忽然卡在了嗓子里……然后从他的脑海中被抹去,连想都想不起来。
“安克兰……他、他到底想要什么?”他结结巴巴匆匆忙忙地问道。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想要。”凯勒布瑞恩平静地回答,“或者说,他想要的和我一样……他想要解脱。”
埃德摇摇头。他想不明白,可也没有时间再深究——水晶莲爆出小小的火花,迅速燃到了最后一朵。
这还是伊斯从远志谷带来的……也只剩下了这一枝。
“你……”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却有个他明知即使得到了答案也没什么用处的问题冲口而出:“你看到过结局吗?”
“……我看到过许多个结局。”半精灵回答,“它们每一个都是真的。我也曾经……”
他的声音像被一阵风吹走,消失在夜色中——就像他忽然飘散的身影一样。
淡淡的香气依旧弥漫在房间里,蓝色的烟雾正缓缓散开,像一场渐醒的梦。空气冷得仿佛被冻结,埃德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问那个问题。但此刻,某种巨大而莫名的恐慌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几乎要将他碾个粉碎。
紧咬的牙关里藏着那两个没来得及问出口的字——
“……我呢?”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凯勒布瑞恩消失之前的那一眼中的无奈与同情,不过是他的幻觉。
所以,他呢?
他是否也曾看到过许多个结局?站在这里的他,是正走向那许多个结局中的某一个……还是因为无法接受任何一个结局,而开始的另一场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