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对自己有些恼怒……十分恼怒——他不止一次地救了那个人类。
他希望他能把那个更像人类的灵魂完全摧毁,或压在最深的黑暗里,让那个脆弱虚假的影子曾经在意的一切对他而言再无任何影响。可他知道,至少现在,他做不到。那灵魂异常坚韧,那是他自己的影子,是他无法切割的一部分……
不,事实上,他才是个影子。
他只是一段又一段漫长的、属于已逝者的记忆,是本能,是知识,是让一条龙成其为龙的一切,却并不是这个身体……这个生命真正的主人。
可他们本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在此之前的一代又一代……他却被死死地锁在最深处,只是因为那些自私虚伪的人类绝不可能接受一条真正的巨龙,就像一条真正的巨龙绝不可能与人为伍。
他们生而不同,注定为敌。
面对战斗的时候他们尚能全心对敌,哪怕是为了不同的目的。但此刻,他已经压制不住那个怀着愤怒与不安,疯狂地想要挣扎而出的灵魂。
他根本无法抵抗……那意志单纯,幼稚,却因为某种愚蠢的执着而格外强悍。
“……伊斯?”
黑发的人类不屈不挠地叫着不属于他的名字,走到了他身边,站在近到他一挥爪就能撕裂他的身体的距离,微微仰起的脸上满是期待。
而他难以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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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那双回望他的眼睛也依然冰冷。但或许好歹“配合默契”地解决掉了一个强大的敌人,埃德居然觉得那种冰冷也已不再像隆冬季节极北冰原上一望无际的雪白那样令人绝望。
“……它死了吗?”他鼓起勇气,问出应该不会惹怒谁的问题。
伊斯没有回答——但连他眼中的鄙夷,看起来也不再那么难以接受。
埃德完全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承认,与伊斯相比……与一条龙相比,他的确是挺无知的,就算被鄙视也十分正常。
“你真的很厉害。”他真心实意地称赞,“我完全不知道冥蛇体内有将它和另一个世界连接起来的点……你以前……不,我是说,你的祖先以前也对付过冥蛇吗?”
伊斯眼中的鄙夷更加强烈:“……谁告诉那是什么‘连接另一个世界的点’?那是冥蛇的核,而这个……”
他指了指他们眼前的黑点:“这是阿克顿之剑扎出来的洞!”
“呃……”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尴尬地揉了揉鼻子:“看起来很像嘛……”
伊斯似乎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了。
“所以,”埃德继续厚着脸皮没话找话,“这是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你能把它堵起来吗?”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伊斯居然又一次回答了他。
“这很危险,不是吗?”不由自主的兴奋之中,埃德开始比手画脚,絮絮叨叨:“伊卡伯德说过,它有可能会自己消失,但也有可能一直不停地扩大,最后甚至有可能吞噬整个世界……”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伊斯淡淡地反问。
“……这也是你的世界呀。”埃德停了一下,不自觉地有点难过,“虽然对你而言,人类,精灵和矮人或许都是入侵者……虽然或许你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条龙,这个世界,也还是你的故乡啊……”
他看着伊斯的脸。虽然依旧有些鳞片覆盖其上,那张脸已经渐渐恢复成人类的样子。一个还过于年轻的人类……年轻到甚至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悲伤,迷茫,动摇……和不安,全都一清二楚。
太像是人类的情绪。
“……伊斯?”埃德猛地反应过来,“是你吗?”
他欣喜若狂地扑上去,不由分说地给了对方一个大力的拥抱:“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那一瞬间他完全没有考虑,如果不是,他是不是会被撕成碎片。
伊斯有好一会儿都僵硬得像块石头,最终却还是低低地回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你是故意想吓我的吗?”埃德放开了他,故作严肃:“告诉你,这可一点也不好玩!”
然而他脸上眉开眼笑,分明已经笑成个傻瓜。
伊斯勉强牵了牵嘴角。
“……所以。”意识到伊斯大概一点也不想提这个,埃德迅速改变了话题,“这个洞……真的没办法封起来吗?”
伊斯迟疑了一下。
“让我……再想想。”他说。
埃德松了口气。
“你一定有办法的!”他的声音轻快得像是要跳起来,“你那么厉害!”
刚刚走过来的博雷纳因为这句话而嘴角抽搐,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这种理所当然的,盲目的崇拜,简直比被泰丝夸张过的“精灵中毒症”还要严重,任何法术都难以医治……这人已经没救了吧?
他怀疑此刻在埃德眼中,他无所不能的朋友浑身都笼罩着七彩的圣光,以至于都无法察觉,伊斯的情绪其实十分低沉……沉得连那一头灿烂的金发都似乎失去了光泽。
他用力咳嗽了一声。
“这个麻烦。”他小心地指了指那个黑洞,“很急吗?急得要命吗?”
“挺要命的。”埃德回答,“但我也不知道急不急。”
他看向伊斯,伊斯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急也没用。”他说,“我需要一些东西。”
“那个……什么锡吗?”埃德想起了那被伊卡伯德用另一种方式使用的珍贵金属。
“……不是。”伊斯轻声回答。
他几乎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他更不愿去想那个比他预料之中更轻易地放弃了抵抗,冷笑着让自己的意识沉下去的另一个他,在脑海的最深处,留下的那句充满嘲弄的低语:
“当他们发现什么样的你对他们更有用的时候……”
那时候,他如今宁可残缺不全也努力坚持的某些东西,是否会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笑话?
难以驱散的恐惧和彷徨有如利刃,在他的灵魂深处刻下一道幽暗无光的裂痕。并不很痛……只是异常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