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文学馆的藏书阁上,紫芝跟在武宁泽身后,望着四壁木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双眸都欣喜得亮了起来。武宁泽且行且止,在万卷书牍中寻出一套竹简本的《诗经》,对阁中的宫教博士道:“高兄,这些简册我就先借走了。”
唐制,内文学馆有从九品宫教博士二人,负责教习宫人经史子集、书法算学等。这位宫教博士姓高,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宦官,与武宁泽交情颇深,故而时常在书籍上替他行个方便。紫芝幼年在家时最喜欢读书,此时也忍不住凑上前去翻看那几卷竹简,须臾,却又疑惑地自言自语:“咦?奇怪了……这书怎么……”
宫教博士笑容和蔼,问道:“小姑娘,你也喜欢读《诗》么?”
紫芝点了点头,随即说出心中疑惑:“可是……这套《诗经》奇怪得很,和传世的《毛诗》、三家《诗》都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哦?”宫教博士颇有些意外,有心要考考她,“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喏,您看。”紫芝翻开第一卷竹简中的《周南》篇,侃侃而谈,“先看这首《卷耳》——通行本中的‘陟彼砠矣,我马瘏矣’,在这里‘矣’字却都写作了‘诶’,‘瘏’字也写作了‘屠’。还有这首《朻木》,在我读过的通行本《诗经》中皆是写作《樛木》的。”
宫教博士面露赞赏之色,又递给她另一卷竹简,翻到《小雅》篇,道:“你再看看这些。”
紫芝凝神浏览,立即发现了问题,指着竹简上的那首《伐木》,一字一句地念道:“‘伐木丁丁,鸟鸣言嘤’,通行本中却都将‘言嘤’写作‘嘤嘤’。‘出自幼浴,迁于乔木’,通行本中写的却都是‘出自幽谷’。”
“不简单。”宫教博士微笑颔首,连声赞叹,“小姑娘年纪不大,学问倒是不浅哪!若非将《诗》中的三百余篇熟记于心,是绝不会有这等眼力的。日后若有机缘,只怕宫中又会出一个如上官昭容那般的才女啊!”
上官昭容即是上官婉儿,幼年时因祖父上官仪获罪而被没入掖庭为奴,经历与紫芝颇为相似。上官婉儿性情颖慧、文采斐然,后来受到武则天的赏识,掌管宫中制诰多年,中宗时又被封为昭容,才名远播,权倾一时。能得此赞誉,紫芝自是欣喜不已,却又连忙谦逊道:“高博士过奖了。奴婢才疏学浅,不过是幼时在家中胡乱读了几本书罢了,哪里能与上官昭容相比呢?”
“你不必过谦。”武宁泽含笑接口,目光中带着兄长般真诚的鼓励,“这几个月来我都看在眼里,你腹有诗书、举止不俗,日后若有幸遇到伯乐,定然会前途不可限量。宫中固然等级森严,但能抓住机遇而起于微末者也大有人在,上官昭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宫教博士亦点头赞同,又指了指案上的那几卷竹简,徐徐解释道:“这套《诗经》乃是传世的汉简,与历代备受推崇的《毛诗》及齐鲁韩三家《诗》略有不同,数量极少,流传也不广,但却不失为研究《诗经》的另一种重要材料。内文学馆遍集天下藏书,对十二经的各种版本自然也都有收藏。”
紫芝双眸闪亮,对二人谦恭地敛衽一礼,诚挚道:“奴婢受教了。”
“小姑娘,你在宫中做事虽辛苦些,学业却万万不能荒废掉。”宫教博士言之谆谆,又伸手一指武宁泽,微笑道,“小武的学问就好得很,与那些太学博士相比也毫不逊色。你如今在他手下做事,诗书上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去问他就是了。”
静谧的楼阁内书香氤氲,紫芝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日影斑驳的楠木书架上,只觉得一颗心都亮了起来。
紫芝与武宁泽捧着竹简,一路有说有笑地在林荫中漫步,才一进回心院的大门,就见阿秀急匆匆地跑来,兴奋道:“武主事,你们可算回来了!惠妃娘娘派了位女官来,说是有事要找咱们回心院里所有的宫女内侍。武主事,你说,是不是惠妃娘娘要赏我们呀?”
武宁泽心中却是蓦地一沉,忙疾步进了庭院,只见一位姿容端丽的青年女官立于树荫之下,正是武惠妃的亲信尚宫刘澈。尚宫乃是正五品内官,为宫中“六尚”之一,掌管尚宫局,位高权重。刘尚宫今年不过二十三岁,短短几年,就能从一名普通宫人升任为内宫的高级长官,除了有武惠妃的提携之外,显然其个人能力也不可小觑。
武宁泽躬身施礼,通报了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刘尚宫轻轻颔首,用清冷的目光环视着庭中众人,问道:“现在,人可都到齐了?”
“是。”武宁泽毕恭毕敬,“不知尚宫大人有何吩咐?”
“惠妃娘娘差我来问问。”刘尚宫微微一笑,神情也倏然变得柔和起来,“娘娘听太华公主说,这回心院里有位宫人甚是灵巧可爱,便备下了赏赐,特地命我亲自送来。却不知那日与太华公主聊得甚为投契的,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位啊?”
紫芝方欲答话,衣袖却被武宁泽轻轻一牵,她虽不解其中缘由,却也立刻识趣地低眉敛首,缄口不言。阿秀偷瞟了紫芝一眼,见她始终不敢说话,便自以为抓到了大好的机会,连忙抢先一步笑盈盈地说:“禀尚宫大人,那天太华公主见到的,正是奴婢。”
刘尚宫含笑打量着她,赞道:“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阿秀更是喜不自胜,忙乖巧地裣衽施礼道:“谢尚宫大人夸奖!”
刘尚宫挥了挥手,示意身后随侍的宫女上前。那宫女手捧黑漆描金托盘,盘中放着一只精巧的青铜鎏金酒盏,盏中的玉液琼浆醇香诱人。刘尚宫微笑着双手拿起酒盏,亲自递给阿秀,道:“这是惠妃娘娘赏赐的御酒,姑娘请用吧。”
阿秀伶俐地跪下谢恩,却又面露难色,嗫嚅道:“可是,尚宫大人,奴婢……奴婢不会饮酒啊……”
“也罢。”刘尚宫依旧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瞬间令人如坠冰窟,“反正娘娘的懿旨就是要赐你一死,你若有更好的法子自裁,当然也可以。”
阿秀立时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望着言笑晏晏的刘尚宫,颤声问道:“娘娘为何……为何要杀我?我……我又没做错事……”
“一个冷宫中的小小奴婢,非但不恪守本分,还居心叵测地意欲攀附公主,难道就不该死吗?”刘尚宫沉下脸来,冷锐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阿秀,“你最好给我快些!尚宫局的事情忙得很,我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耗着!”
“尚宫大人饶命!奴婢冤枉啊!”阿秀吓得瘫软在地,不住地叩首哀求,光洁白皙的额头渐渐碰出鲜血来,“尚宫大人,奴婢求求您了,您能不能去跟惠妃娘娘说说,奴婢真的不是有意要攀附公主啊!尚宫大人,奴婢日后甘愿做牛做马,只求您……”
刘尚宫广袖一拂,冷冷地打断:“我只是奉命行事,至于你有什么冤屈,都与我无关。”
阿秀不敢再言语,却仍是不停地叩首,散乱的鬓发透出了她心底的绝望与悲凉。哭了半晌,她蓦地心念一动,抬起头来伸手指向站在一旁的紫芝,尖声道:“是她!尚宫大人,那天和公主说话的人不是我,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