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升平坊,杨家旧宅。
与战火中所有劫后余生的官宦宅邸一样,曾经的雕梁画栋大半成了断壁残垣,琉璃瓦砾散落在荒烟蔓草间,依稀诉说着往日的繁华。杨锜引着盼儿来到母亲王氏面前,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盼儿很规矩地跪下来向昔日的主人行了大礼,见王夫人只是端坐着不说话,自己也不敢擅自起身,跪了一会儿便觉膝盖疼痛难忍。
杨锜心中不忍,忙俯身把盼儿轻轻搀扶起来,对母亲解释道:“盼儿如今有了身孕,地上凉,跪久了只怕会动了胎气,还请阿娘莫要怪罪。”
王夫人面沉如水,指着下首的月牙凳淡淡道:“罢了,你们都坐吧。”
盼儿忙又屈膝福了一礼,恭声道:“多谢夫人。”
王夫人秀眉颦蹙,似是满腹心事,待儿子落座后才幽幽叹息道:“盼儿这孩子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虽说论身份只是个下人,但难得的容貌性情都好,是个本分能持家的。如今太华公主没了,你想娶盼儿为妻,我这个做母亲的本不应该反对,只是你也知道,自从贵妃娘娘在马嵬驿被赐死,咱们杨氏一门算是彻底没落了,好在咱们家与杨国忠素来走得不是很近,这次回到长安,陛下也没有降罪于你。如今杨氏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你还保留着原来的官职,九郎,难道你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杨锜似是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知道,是因为宁亲公主在陛下面前为我说了好话。”
王夫人目光如炬,继续道:“宁亲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陛下自然不会拂她的面子。可是咱们家与宁亲公主素昧平生,她又为何要帮你说话?”
杨锜轻轻叹了口气,艰难地回答:“是因为万春公主……”
“宁亲公主与万春公主虽非一母同胞的姊妹,感情却极是亲厚,自然明白妹妹对你的一番情意。万春公主的夫婿死于战乱,如今既要再嫁,新任驸马的人选必然是你,估计过不了几日,陛下赐婚的旨意就会下来了。”王夫人稍稍缓和了神色,语重心长,“九郎,你年少时曾倾心于万春公主,我也是知道的,只是后来阴差阳错娶了太华公主,这些年你一直过得不幸福。如今若能与万春公主再续前缘,何乐而不为呢?你爹爹不在了,以后咱们家可都得靠你撑起来啊!”
杨锜忧虑地看了身侧的盼儿一眼,对母亲说:“可是盼儿腹中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我必须给她个名分……”
“若是万春公主同意,你自然可以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王夫人沉声打断他的话,目光冷冷地瞥向盼儿,似乎带着警告的意味,“驸马纳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她谨守婢妾之礼,小心侍奉公主,以后自然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伺候。”
杨锜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抬眸直视母亲的眼睛说:“盼儿不是婢妾。我答应过她,要让她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望阿娘成全。”
“九郎,你怎么这么糊涂!”王夫人气得身子颤抖,伸手重重一拍桌案,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你以为是我一心要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吗?身为御史台的官员,你自然懂得律法,抗旨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我只是不想让咱们全家为你陪葬!早知如此,你们就不应该再回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阿娘,你别哭了,都是儿子不好……”
看着一向端庄坚强的母亲哭得如此伤心,杨锜心里亦是说不出的难过。是啊,母亲说的没错,当初堂姐杨贵妃宠冠六宫、杨家权势如日中天之时,他尚且不敢忤旨,更不用说现在了。今上李亨还是太子时就与杨国忠不睦,对杨家人一向没有什么好感,若是自己再这般不识抬举,拒绝赐婚,只怕死罪都是轻的。
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可是不能让无辜的亲人为他陪葬。
盼儿一直低着头默默坐着,见这母子二人相对无言,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开口道:“夫人放心,奴婢不会拖累公子。”
王夫人抹着泪冷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奴婢身份微贱,这些年来有幸蒙公子宠爱,心中着实惶恐,哪里还敢奢求什么名分?”盼儿走到王夫人面前恭顺地跪下,故意把“奴婢”二字咬得特别重,仿佛是要强调自己并没有忘记身份,“公子对奴婢的好,奴婢一辈子铭记于心,无以报答,只盼着公子能娶一位温柔可心的贤妻……公子与万春公主两情相悦,以后一定会幸福的。万春公主若准许奴婢留下来继续服侍公子,奴婢感激不尽,公主若不允,奴婢便带着腹中的孩儿默默离开,再也不会打扰公子……”
尽管竭力克制着情绪,可说到最后,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杨锜心疼不已,忙起身去搀扶她:“盼儿,是我没用,是我对不起你……”
“九郎,你坐下。”王夫人匆匆拭净颊畔残泪,垂目看着跪地饮泣的盼儿,转瞬间又恢复了深宅贵妇的雍容气度,“这些年太华公主也没能给你添个一儿半女,如今盼儿有了咱们杨家的骨肉,我心里自然也很高兴。这样吧,盼儿,等陛下正式赐婚,你且随着九郎到万春公主府上去,尽心侍奉公主,安心生下孩子。若是公主实在不喜欢,你再把孩子送到我身边来抚养,我这个做祖母的,定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小孙儿。”
事已至此,应该没有更好的结果了吧?
盼儿忍着泪叩首再拜,哽咽道:“是,奴婢谢夫人恩典。”
皇帝赐婚的旨意果然很快下达,因前线军费所需颇多,故而万春公主的婚仪一切从简。在世人眼中,这位昔日的长安第一美男子是何等荣耀,先后娶了两位妻子,皆是美丽尊贵的公主。然而,杨锜在新婚之日却全无一丝欣喜,尽管这一次他娶的正是年少时心仪的女子。想想也觉得可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万春公主为妻,却被太华公主选做了驸马,而现在,命运再度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年少时的初恋和现在的爱人,他为何一定要在她们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
“盼儿,你愿意让我一生照顾你吗?就像现在这样……别怕,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你的,一生一世保护你……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当初对盼儿许下承诺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把握住彼此的未来,却不知“未来”二字,其实是任何人都把握不住的东西。
入夜后,万春公主府内一片幽寂,唯有不远处的新房红烛高照,喜气洋洋。
杨锜神情木然地走进新房,只见端坐在绣榻之上的新娘美丽如旧,被摇曳的烛光映着,秀丽之外更添几分娇艳。这就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子么,为何此时看来竟如此陌生?烛影摇红中,屋内的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难道是自己喝醉了吗?
他揉了揉眼睛,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重的酒气。
万春公主遣散侍女,站起身来扶住步履踉跄的新郎,柔声道:“九郎,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我真的好开心,开心得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似曾相识的酩酊大醉,似曾相识的温柔相迎。
杨锜忽然想起当年迎娶太华公主的那一晚,她也曾这样温柔地迎接醉酒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灵曦,就算她曾经用残忍的手段伤害过盼儿,他也不应该在关键时刻抛下她。叛军杀入长安之前,她本来可以随御驾先行逃离,却不顾一切地回来找他。如果那日他带她一起走,或许她就不会孤身死于战乱,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
只可惜,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积仁为灵,日光为曦,多么美好的名字啊……”仿佛是夫妻间的默契,此时万春公主恰好也想到灵曦,美眸中隐隐露出一丝怨毒的得意之色,“灵曦妹妹自幼万千宠爱,可惜就这么死了。呵呵,当初她抢了我的男人,现在我终于又抢回来了!”
杨锜疲惫地坐在榻上,以手抚额,默不作声。
“九郎,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相依相守,永不分离。”万春公主微笑着坐在他身侧,温软的掌心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多亏我有先见之明,早就与姐姐宁亲公主攀上了交情,现在陛下即位,她也能多帮帮咱们。九郎,你且在御史台好好做官,待日后有机会,我再想办法帮你进阶几级。”
杨锜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冷淡地把自己的手从她掌心抽出。
万春公主诧异地看着他,问:“九郎,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逼我?”
“什么?”
“为什么要逼我娶你?”杨锜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声音喑哑,“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为什么还要逼着我娶你?”
万春公主如遭雷击,颤声问他:“九郎,你……你不愿意娶我?你不喜欢我了?”
“我受够了!受够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骄纵傲慢的公主了!”杨锜借着酒劲儿大喝一声,仿佛要把这些年郁积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你们一个一个都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让皇帝下旨赐婚,说是给我天大的恩典,可又有谁问过我的意思?这样的大恩大德我杨某消受不起,我受够你们了,都给我滚,滚!”
“杨锜,你让我滚?”万春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眸中沁出泪光,“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思念你?当初你被迫娶了太华公主,我心里虽不高兴,可渐渐地也已经不怨你了。我放下尊严低三下四地去讨好宁亲公主,好不容易才向陛下求得赐婚的旨意,想着终于苦尽甘来,以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可是你现在……你现在居然要我滚?你变心了是不是?杨锜,该滚的人是你!”
杨锜居然醉醺醺地笑了,连连点头:“好,我滚。滚远了,就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说罢,他拂袖起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杨锜,你给我站住!”万春公主的娇颜因愤怒而变得扭曲,颤抖着伸手指向他,“你想走,也得先给我说清楚了!听说还有一个怀着身孕的贱婢跟着你一起过来,是不是因为她,你才这样讨厌我?”
杨锜脚步一滞,却并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强抑怒火径自摔门而去。
门外的侍女看得目瞪口呆,却无人敢进屋瞧公主一眼,只听里面响起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然后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哭泣,压抑而凄凉,骤然划破夜的寂静。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