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翠湖对岸,萧逸峰丢掉适才蒙面用的黑布,观望了许久都不见水中有动静,心里不禁有些焦急,暗自嘀咕:“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红日西斜,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后。又过了许久,李琦才在暮色的掩护下从湖水中钻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竟是毫发未损,上岸后从怀中丢出几个被刀锋刺破的空皮囊,畅快地深深吸了口气:“可算是把这一身猪血都给洗干净了……”
看着一向俊美倜傥的他此时浑身湿漉漉的狼狈模样,萧逸峰忽然觉得有些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忙掩饰般地将那几个装过猪血的空皮囊踢入湖中,关切道:“我平时不常用刀,怎么样,刚才没伤着你吧?”
“没有。你刀法挺准的,每一刀都恰好劈开一个皮囊,猪血染了我满身,看起来还真挺像重伤落水似的。”李琦笑着脱下湿漉漉被血染红的外袍,夏夜的风微带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说起来,还多亏当年在会稽剿杀海贼时跟水性好的将领学了些,否则今天还真游不了这么远。”
紫芝也从一旁的树林中跑了出来,拿着一件干爽的衣袍帮他换上,又是担忧又是关切:“幸亏是夏天,要不然岂不是把身子都给冻坏了?”
李琦又掩口打了个喷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紫芝毫不示弱地回瞪他,随即又温柔地笑了起来:“你没发现这些天总有人跟踪咱们吗?就是刚才,林子里好像也躲着个人呢。陛下心性固执,有些事只怕一生都难以释怀,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一天,他就会对你心存芥蒂。这次你借假死脱身,无论陛下相信与否,以后海角天涯,他都再也找不到咱们了。”
李琦无奈地仰天叹息:“装死也可以换个法子啊,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紫芝笑眯眯地拉住他的手,向湖边的一处阁子走去:“走,咱们到那边烤火去!”
萧逸峰也含笑跟在他们后面,忽然想起这间阁子正是当年他与灵曦一同避雨的地方,那天她第一次吻了他,唇间清净温暖的气息宛如夏夜里盛开的栀子花……原以为一生无缘再见的人,最终还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这就是命运对他的恩赐,不是吗?三人在小屋中围炉而坐,萧逸峰用火钳拨了拨炉中燃烧正旺的炭火,忽然有些感慨地笑道:“你们俩真是我见过的最洒脱的人,多少人为了功名爵位不择手段,而你们,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萧某这辈子从没佩服过什么人,你们算是第一个。”
李琦一边烤火一边笑道:“这有什么?在长安如履薄冰的日子过得久了,也想携所爱之人泛舟五湖做一对闲云野鹤,就像你和灵曦一样。再说了,人生短短百年,若是一辈子都只为了权位尔虞我诈,岂不是太可悲了?”
萧逸峰赞同地颔首一笑,又问他:“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陪我家娘子看遍世间美景,尝遍天下美味。”李琦笑着揽过紫芝的肩,忽然又有些不放心地问她,“元元还那么小,把她留给玉郎和茉儿照看,能行吗?”
紫芝忙不迭地点头:“能行能行,交给玉郎我放心!”
李琦仍对此事深表怀疑,想了想,却也只能对萧逸峰郑重嘱托:“妹婿,我们明日一早就走,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萧逸峰豪爽地拍着胸脯:“我办事,你们也一定放心!”
次日天刚蒙蒙亮,李琦和紫芝便策马一路向东行去,路上辗转得知消息,盛王遇刺一事在长安已是人尽皆知,只可惜官府派出的差役始终没有抓到凶手,几天后才在城外的空翠湖中打捞出一具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皇帝李豫下旨为其风光大葬,追赠太傅。经此一事,玉郎和茉儿的婚事倒要因“守孝”而推迟三年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武都王妃的人选已定下了是茉儿,不必担心再有什么波折。
接下来的人生只属于他们两个人,幸福就在眼前。
紫芝丝毫不觉得旅途辛苦,每一天都兴致勃勃,眸子里闪动的明亮光彩让她看起来又年轻了好几岁。在宫中临摹下来的那副海图此时倒派上了大用场,二人一路游山玩水抵达会稽海岸后,便从当地豪商手中雇了一艘海船,扬帆出海,几日后顺利抵达璇玑岛。时隔多年,昔日被吴家海贼占据的岛屿再度变成一座荒岛,吴子楠的坟冢早已找不到了,山野中却开满了嫩黄色的小小野花,随风摇曳,娇艳动人。
潮水依旧一*地涌向岸边,涛声悠悠,海风拂面,吹得人衣发飘飞。
紫芝拉着郎君的手在沙滩上漫步,忽然俯身捡起一只色彩斑斓的大海螺,放在耳边听着。
李琦也把耳朵凑过来,问她:“听什么呢?”
“你听,里面有海浪的声音呢!”紫芝笑盈盈地把海螺放在他耳边,沉默片刻,忽然低低问了一句,“真的不后悔吗?为了我放弃那么多……”
李琦只是笑着问她:“那你呢,也不后悔?”
紫芝故意不答,笑嘻嘻地和他开玩笑:“后悔什么?后悔嫁给你吗?”
“我是不后悔的,而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某种魅惑的低哑,不待她反应过来,温暖的唇就已侵略般地吻上了她的唇瓣,眷恋,深爱,抵死缠绵,身体深处仿佛有一团火焰就要燃烧着冲破禁锢。紫芝闭上眼睛热情地回应着他,恍惚中竟又想起十五岁时那个大胆而羞涩的初吻,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他的味道,浅尝辄止,却让她一生迷醉。
那时她只敢吻他的手,“偷袭”成功后又羞怯地红着脸跑开。
最初的爱恋就是最后携手一生的眷侣,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
“我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紫芝微笑着睁开眼睛,一双眸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盛王和盛王妃,只有紫芝和她最心爱的二十一郎……”
一对海鸥从他们头顶上方倏然掠过,啾啾啼鸣,展翅飞向万里无云的碧空。
无论波澜壮阔还是细水长流,属于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岛上的樱花开了又落,转眼又是几度春秋。这三年来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虽未曾抵达东瀛,却也将那海图上的海域走了大半。今年六月初九是玉郎与茉儿成亲的日子,二人便又悄悄返回长安。昔日的盛王府已成了玉郎的武都王府,一见父母回来,玉郎就一脸委屈地向他们大倒苦水:“阿爹,阿娘,元元真是太难缠了,我受不了了!以后你们若还要走,就把元元一起带上,我是再也不管了!”
元元穿着一身粉嫩可爱的花裙子,雀儿似的跑过来拉住玉郎的衣袍,嘟着嘴娇嗔:“哥哥哥哥,你不要元元了是不是?元元哪儿也不去,就要和哥哥在一起!”
玉郎蹲下来摸了摸小妹妹的头,柔声哄道:“哥哥不是不要你,只是爹娘都回来了,你总该跟他们多亲近亲近……”
话未说完,就被小女孩儿惊天动地的哭声打断:“哥哥骗人!哥哥就是嫌我烦了,不想要我了……呜呜,哥哥是坏人……”
“好了好了,元元别哭了,一会儿哥哥叫人给你做杏仁酥酪吃好不好?”
玉郎忙不迭地哄她,可元元却是越哭越厉害。
李琦站在一旁看得直想笑,对身边的紫芝说:“元元这爱哭的性子,倒是像你。”
“哪里像我了?”紫芝一挑秀眉才欲反驳,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确是见他一次哭一次,不禁微觉赧然,低头抿嘴儿笑着不说话。
李琦拉起她的手向后苑走去,笑道:“走,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走吧,你看了就知道了。”
“哦……等等,不叫玉郎和元元一起去吗?”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你这人,怎么越来越霸道?哼,不理你了!”
紫芝一路和他嘻嘻哈哈地拌嘴,待走到后苑见到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想起诸般往事,一时竟有些痴了。李琦笑着握紧她柔嫩如昔的手,缓缓吟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本是一首悲伤的诗,可他的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悲伤的意味。
是啊,为什么要悲伤呢?命运是如此眷顾他们,哪怕年华流逝、沧海桑田,他的青丝中已隐隐有了一丝华发,她的眼角也已现出几丝细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岁月的痕迹丝毫不会减损她的美丽,也让他英气的眉宇间更添几分迷人的沧桑。开元盛世,天宝繁华,当一切曾引以为傲的过往都湮没在时间的滚滚洪流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曾改变的,就如他的铮铮风骨、她的光风霁月,还有那份历经风雨却始终坚贞不渝的感情。
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妻,执子之手,永不相负。
这株梧桐是他们新婚那年一起亲手所植,如今已是郁郁葱葱,亭亭如盖。
(全文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