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生在康乐矿山的事情,其起因是山上的三家村——不过,此时只有一家住在那里了,有两家早在半年前就搬到山脚下的流苏村去了。
由于开采的需要,三家村面临搬迁。但是,有一家人不愿意搬迁,这家人就是关炳烈家。
关炳烈66岁了,家里还有老伴李碧苗,大儿子关飙,大儿媳何秀秀和孙子关永;关炳烈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二儿子,也各有一家子人,只是都住在流苏村。
原矿长欧阳克明和关炳烈少说也吵过十几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凶,双方互不相让,真可谓针尖对麦芒。每次争吵,都有不少人围观,既有矿山的职工,也有流苏村的村民,当然还有许多是兼有两种身份的人们——一些矿山职工本身就是流苏村的人。
采矿前,一般要将山上的乔木、灌木以及各类杂草清除掉,而关炳烈就从阻止铲草表明他的立场:坚决不让采矿队越过“三八线”——一条他自己定出来的界线。
欧阳克明是个很能做思想工作的人,在矿山向三家村方向推进之前,很快就说服了其中的两家人搬走了,没想到关炳烈却怎么也不肯搬。
欧阳克明见关炳烈死活不买账,只好放出狠话来:“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由不得你!我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机器硬!”
关炳烈的态度确实越来越硬:“连坦克我都不怕,还怕你的机器不成?”
关炳烈是打过战的人,曾经参加过抗米(arica)援糕(korea)。在三家村附近有一座坟墓,里面埋着一只军用搪瓷杯。这搪瓷杯是关炳烈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么是谁的呢?它原本属于他的一个战友。那个战友叫关再兴,也是和关炳烈一起参军的;他可是关炳烈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可惜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当关再兴倒下去的时候,战斗十分景,他甚至偏,在女孩子面前没有表现出丝毫柔情。李碧苗没有介意,心想,反正自己以后也不需要他陪着了。可是,就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也就是走到康明湖畔、两个人即将分手的时候,李碧苗却发现自己爱上了关炳烈。当时李碧苗走在关炳烈前面,她忽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关炳烈,却猛然发现关炳烈在流泪。她记得,即使是在关再兴的墓前,他都没有流泪,为什么到了这里却流泪了呢?她问他原因,他却没有回答,只是像兄长对待小妹那样叮嘱道:“你回去吧,以后有空还可以来看他。”
后来,李碧苗终于明白了,那天关炳烈之所以哭,是因为他为关再兴难过——如果他还活着,李碧苗就不是去看他的墓,而是可以欢天喜地地叫他姐夫了。
一直过了一年多,李碧苗才让关炳烈感觉到了她的爱。李碧苗每次去看关再兴的父母,都会顺便去找到关炳烈。她常常安慰他,帮助他从往事中挣脱出来,要他像其他人一样生活。她很会说话,要他跟着别人做,而不是一定要领着别人做。关再兴的父母也关心过关炳烈,要他不要老想着过去的事,眼睛要向前看。
关炳烈还是听李碧苗的话的,慢慢地心情也好起来了。一年深秋,农忙季节刚过,关炳烈又决定到山上关再兴的墓地附近建造房子,好日后搬到山上去住。李碧苗得知关炳烈的打算后,就告诉了家里人。无论是姐姐李青苗还是父母兄弟都支持李碧苗继续和关炳烈来往,并要她去帮忙。这样,李碧苗就在关炳烈到山上建房子的时候相帮在左右。她长得比李青苗高,干起活来很是麻利。打地基,制砖坯,和泥砂,砍竹子,运木料,挑瓦,没有一样她不是主力的。村里人都看出来了,李碧苗的心早就在关炳烈身上了,因而都暗暗为他们祝福。
就在那个秋天,关炳烈的心里也终于有了李碧苗。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总是保持着纯洁的心境。
每当关炳烈送李碧苗回家,走过康明湖畔,到了一条小溪边,李碧苗都会停下来。有时她会在石桥边蹲下去,好像双腿发麻似的——这时候他会轻轻靠近她,陪着她,和她一起注视着溪水;有时她又会走过石桥后再转身看着他——这时候,他的背后是北山,她的背后则是南山,两个人相对而视,小溪里那潺潺的流水声就像一首浪漫的乐曲在伴奏。末了,他劝她早点回家,她却低下头,内心翻涌着爱的浪潮。他知道,她很舍不得离开他,她不仅要他的爱,更需要给他以抚慰。当她抬起头来望着他时,他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这笑容确实足以令李碧苗感到放心,感到宽慰。
也许,这小溪里清洌洌流动的泉水便是他们纯真爱情的见证。
后来关炳烈和李碧苗成亲了,就主动不当干部了。他们住在山坡上,也当是和老战友做伴。再后来,又有两家人陆续搬到山坡上,和关炳烈一家组成了一个三家村。
关炳烈和李碧苗结婚后,生有两女两男。两女已经出嫁,两个儿子也成了亲。小儿子不愿意老住在山坡上,就搬到流苏村去了,只有老大最孝顺,还是和父母同住。孙子关永也有十岁了,人还算聪明。
那么,关炳烈死活不搬家,难道只为了要和老战友做伴吗?当然不是,他还有另外三个理由:一是他性格孤僻,不愿意多和人家接触;二是他喜欢住在山上,因为山上的视野开阔;三是他不愿意这片山坡被开采,使得山脚下的湖水被污染。这最后一条其实是深得人心的,因而得到了流苏村村民们的普遍支持。
欧阳克明原以为,要山上几家人搬走不会有什么障碍,最多只是需要给一点搬家补助就可以了,没想到碰到硬钉子了。等关炳烈的两家邻居搬走后,关炳烈不但没有跟着搬,还拉开了和欧阳克明对峙的架势:他率领一家大小在山上靠近矿山的地带修筑了一道长三百多米的工事,并且把它叫做“三八线”,又在工事前面竖起了一块牌子,上写:“人在阵地在”。
关炳烈还准备了很多武器:有小树枝,那是步枪;有大树枝,那是机关枪;还有一颗树,那是大炮;光溜的柱形石头是手榴弹;不光溜的圆形石头便是地雷了。总之武器装备也算相当齐全的了。
欧阳克明看到那块牌子,心里是又急又气又好笑。好不容易开了一台掘岩机过去,关炳烈却连夜在路上架起了鹿砦,那样一来,不要说机器,就连人都不好过了。欧阳克明安排人员拆除鹿砦,可是他这边拆,关炳烈却在那边重新架了起来,而且是一家人动手。
欧阳克明见老的不好惹,便设法和小的沟通——也就是和关飙沟通。关飙表面上是好说话的,总是应承欧阳克明:“我尽量说服我爸!”但实际上,他是非常孝顺的人,平时什么都听关炳烈的。一次又一次,他劝关炳烈:“搬下去算了,我们惹不起人家。”关炳烈总是那句话:“要搬你搬,我就是不走!”这样,关飙只有陪着关炳烈留在山上,而且还要随时听从指挥,就像打战一样,一会儿瞭望矿山的动静,一会儿商量对策。为了守住“阵地”,一家人都变得像战士一样随时待命,连家里的狗阿黑也不例外,几乎是随时随刻追随在关炳烈身旁。
关炳烈和欧阳克明对峙了一个多月后,变得更加离谱了:竟将放了几十年的旧军装也翻了出来,把自己装扮得像个现役军人,并动不动就煞有介事地站到前沿阵地视察“敌情”,一旦发现机器开动,他就大声下命令:“各就各位,准备战斗!”这时候,一家人便紧张起来,准备往下面推石块;而阿黑则四爪刨地,扬起尘土和碎石,同时使出全力狂吠。
欧阳克明看到此情此景,不得不下令停工,同时暗暗骂道:“这人一定是疯了!”
其实,欧阳克明骂得没有错,关炳烈确实变得不正常了,连老伴李碧苗也意识到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关炳烈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要到悬崖上去训话,那架势就像他的麾下确实有整整一个连队。他对着那空旷的工事高声鼓动说:“敌兵就在下面,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阵地,一寸也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弹药没有了,我们有石头;石头没有了,我们还有牙齿。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就要战斗下去,真正的英雄是吓不倒的……”
有时候,关炳烈像是在演戏,一遍又一遍说着不现实的话;有时候,他又变得语无伦次,话语里夹杂着毫不相干的话题;也有的时候他会变得满口含混不清,不知所云,徒有铿锵有力的语调和义正词严的表情而已。而且,他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没有人能猜到他的心思。为了不刺,请他不要挖到三家村这边来。看到李碧苗那可怜的样子,欧阳克明也曾动过恻隐之心,但毕竟没有听她的。
欧阳克明交掘岩机的师傅马汉武,要他尽快开工,同时又不能和关炳烈发生大的冲突。这样一来,马汉武可就为难了——只有等关炳烈不在矿区的时候,他才敢开动机器;而关炳烈却像一个幽灵,随时都会出现在山头。
一天中午,马汉武一吃过饭就带着助手吴劲时赶忙跑到山上去,想趁关炳烈不在的空档打出几个洞来。可他刚一开动机器,却见关炳烈忽然从陡坡上滚了下来。这下事就大了,马汉武跑下去看关炳烈的时候,关炳烈已经昏过去了,额头上还在流血。
关炳烈怎么会忽然从陡坡上滚下来的呢?原来他早就在那里挖了一个洞,说是藏在里面又凉快又便于观察。但是那天中午他睡着了,一听到机器的响声就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就滚了出来。
马汉武一边照顾关炳烈,一边就派吴劲时去叫饶医生。等饶医生过来的时候,关炳烈还昏迷着呢,于是就赶紧抢救。当时天气酷热,身边的岩石似乎都要化成流浆似的。饶医生满头大汗,也顾不了那么多,经过半个小时急救,关炳烈终于醒过来了。就在饶医生收拾器械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接着又摇晃了一下,然后便倒下去了。饶医生再也没有站起来,他中风死了。谁也没有想到,那天死的会是他。
饶医生死了,而关炳烈的事情却还没有完——他比以前更糊涂了,眼前的一切他都陌生了,只知道他是一个志愿军战士。
看到倒在一旁的饶医生,马汉武吓呆了;如果是机器坏了,他也许能摆弄几下,人死了,他是一点招都没有。他和吴劲时将饶医生抬到平坦处放好,就让吴劲时回矿山办公室报告情况。就在马汉武坐在那里一筹莫展的时候,关炳烈又来添乱,他一个劲地摇动饶医生的遗体,口里叫着:“卫生员,卫生员,见过关再兴吗?他在哪儿?”接着,他又似乎在到处寻找东西,口里念叨着:“我的枪呢?……我的手榴弹呢?关再兴他……”
一直到关飙来看关炳烈,才将他带了回去。关炳烈回到家里,呆坐着,口里时不时念叨:“关再兴……枪……手榴弹……部队……阵地……敌人……”对于眼前的家人,他是一个也不认识了。到了晚上,李碧苗好不容易才把关炳烈哄好,让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服侍他吃过晚饭,又让他坐在门口纳凉。这样,一家人才算安下心来了。
第二天,关炳烈又要出征,谁也拦不住,只好由着他。于是,他又威风凛凛地跑到山顶上去巡逻了。
作为矿长的欧阳克明急得头都要裂开了,他又要处理饶医生的后事,又要对付神志不清的关炳烈。只见他一天忙到晚,除了喝水,不进一粒米——他哪儿吃得下饭!食堂的范师傅几次把饭送到他的手里,他也还是退掉。
在矿山,除了欧阳克明头痛之外,还有一些人也很头痛,而矿山上唯一的工程师袁世清就是其中之一。在欧阳克明的一再要求下,他不得不冒着酷暑一遍又一遍到实地进行探测,目的是要提出一些数据来,让镇长知道其实东山的岩石品位不高,而北山的岩石品位倒是较高,这样一来就有理由放弃对东山的开采,也就能够避免和关炳烈发生冲突了。但是,显然欧阳克明的任务是没法完成的,因为袁世清很清楚,事实恰好相反。欧阳克明又强调:即使不能拿出合理的数据来,也要拿出另外一组数据,那就是到北山开采能够达到到东山开采一样的效果。因此,袁世清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山坡上,以致最后中暑了。欧阳克明不得不派人用吉普车送他到尚功镇去住院。一直到躺在病床上,袁世清还在想着自己那个实际上无法完成的任务。最后,在有心人的诱导下,袁世清只好这样报告:三家村一带的石头品位并不是特别高,到北山开采一样能满足需求。
尚功镇政府得知矿山的情况后,就派秘书童建柏来协助处理。他转达了政府的意见,要欧阳克明尽心尽力秉公办事。等欧阳克明处理完那些麻烦事,镇政府又作出决定:要他到镇政府休息一段时间,把工作向童建柏交接。童建柏本来不想到矿山上来的,因为他也很怕遇到像关炳烈那样的精神不正常的人。这样一来,镇政府又干脆要童建柏做出让步:矿区不再向东面扩展,而是向北面扩展,也就是再也不会去碰关炳烈那个硬钉子了。
那么,童建柏走马上任后的头等大事就是尽快找到医生和设备工程师了。他先想借一个医生到矿山来,于是就和尚功镇卫生院联系,对方说人手不够。他又联系别的镇,也是不愿意派人。最后他就干脆给巴河市一所医院和巴河市矿山机械厂写信,信里特别说明,支援人员必须具有良好的身体素质。这一回终于如愿以偿,他不仅借到了医生,还借到了工程师。就这样,李静萍和肖燎原便先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