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向耀明一回到小办公室就把茅景文叫过去,然后毫不留情地大声训了一通:“你是怎么当处长的呀?谁都可以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你倒是拿出点威严来好不好?要是每次开会都这样,我们的脸都没地方放了!本来应该是你教育别人的,现在反而被别人教训了一通,你怎么就不敢反击呢?”茅景文嗫嚅了半天,强压怒火坐在椅子上直摸脑门。接着,向耀明又把门一关,小声和茅景文密谋起来,无非是说万家弼还没有真正服气,就要茅景文不再安排技术工作给他,并让他取代夏旭佳接电话。
安排万家弼接电话,其实只是向耀明和茅景文进一步打击万家弼的一个前奏或信号。原来,技术处一共有三部电话,即处长室一部,资料室一部,两个大办公室共用一部,放在万家弼他们办公室前面的一张小桌子上。电话若响铃,就由夏旭佳接听,再根据情况传唤。
向耀明先是假装无意中看中了放电话机的小桌子,就当着大家的面跟茅景文说:“我就想弄这样一张小桌子,好放置一些零星物品。”茅景文是机灵人,明白了向耀明的用意,就叫电工把电话线接到万家弼的桌子上,再把电话机挪了过去,这样,他就可以叫人帮向耀明把小桌子抬走了——但这只是表面现象,真实意图还是迫使万家弼不得不接电话。
就这样,万家弼成了电话员。为了试探万家弼,茅景文又用假嗓子给他打电话,说要找一下卜冬。万家弼正在气头上,而且也听出了茅景文的声音,就没好气地说:“他在座位上,你可以过来叫他!”茅景文骑虎难下,不得不煞有介事地过来叫卜冬过去。卜冬见茅景文很不高兴,知道他所为何事,就主动出主意:“他这个人是这样的,受不得一点委屈,也从来不喜欢和人家合作。如果是车间打来电话,他也许就会传唤了。”茅景文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又不好直接骂万家弼,就打电话叫一个车间工人打个电话给孔和。万家弼接了电话,就走到孔和面前,在他桌上敲了一下,说:“你的电话。”孔和接了电话就回座位了。后来,孔乐见万家弼传话不够积极,就在废品堆里找到一个钹,给万家弼挂到桌旁,而且暗示了使用方法:若是某某的电话,他敲几下。于是,技术处有了这样的情景,即电话铃一响,万家弼就敲钹:当!——任道远过来了;当当!——卜冬过来了,……只有肖燎原、夏旭佳、熊艳虹三人的电话例外,万家弼心甘情愿亲口叫上一声。
向耀明没想到万家弼会这样传唤电话,心里虽不高兴也不好直接训斥,就开始酝酿下一次整治万家弼的歪主意。想了很久,也和茅景文反复商量过,就是再找不出稳准狠的招数来了。于是,向耀明回家向贾黛丝求教。贾黛丝冷笑一阵,慢慢脱下鞋袜,把脚趾伸到向耀明嘴边。向耀明乖乖地将她的脚丫子含进嘴里,吸吮起来。
“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了!”贾黛丝阴狠地说。
“都叫他做了电话员了,还能怎样呢?”向耀明黔驴技穷。
“他的工资还是那么高,对吧?”
“对呀!”
“一个电话员怎么能领那么高的工资呢?降下来!”贾黛丝颇有气魄。
“降工资?怕不行吧?”向耀明松开含住贾黛丝脚丫的嘴说。
“你这个总工真是没有魄力!”贾黛丝用脚底板拍打着向耀明的脸。“听我的,不仅要降他的工资,而且一定要降得他面目全非!让他的工资接近刚毕业不久的人员,最好是跟那几个女孩子差不多。”
“我,我怕会把他逼上梁山呢!”
“瞧你那点出息!这叫无毒不丈夫!再说了,就凭他,想上梁山也不一定能找到路呀!”贾黛丝晃荡着小腿。
接着,贾黛丝又把理由和具体方法也说了出来:“他现在只是一个电话员,也就是可有可无的人,完全有理由降工资。你们可以调整工资结构。原来,你们的工资级别是根据学历、工作年限、技能、贡献、职务、岗位等来决定的,现在这样的工资结构应该淘汰了,也就是应该采用系数工资制。系数工资主要只包含两项,即基数和系数;基数都是一样的,决定工资差别的是系数,而系数只和一个人的岗位有关,可以不管别的。我已经让人说服你们厂长了,你们厂很快就可以采用系数工资制了,到时候你就可以任意调整人家的工资了。反正是公家的钱不是?他多你就少,他少你就多。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怎样使他拿得少,你拿得多。你先算出工资平均数来,比如二百五是平均数,这也就是工资基数了。那么你的工资是这个基数乘以1.8,处长乘以1.5,其他人依次为1.3,1.1,1,0.9,0.8等等,你可以将那个电话员的系数定位0.9,这对一个电话员来说也许就不低了。你暂时只要把电话员的工资降下来,而且一定要降得他彻底丧失意志。其他人不要动,免得打击面太大。以后,等局面稳定了,再逐步根据你个人的好恶来分级,而不要管什么公不公平合不合理,更不要管是否会损害公家的长远利益。我们自己过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一来,以后你就可以通过一个小小的工资系数来进行有效的管理了,那样谁还敢不看你的眼色行事呢?这叫四两拨千斤。”
果然,不到一个星期,全厂便推行系数工资制了。向耀明和茅景文也基本上是按照贾黛丝的主意进行了技术处的工资调整的。
那天下午,当工资系数表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关心,都怀着急切而紧张的心情留心查看。等大家看完,万家弼和肖燎原也凑过去看了一眼。本来,在工资结构修改之前,万家弼的工资是排在仅次于任道远的第二位,比茅景文还高,现在呢?万家弼的工资不仅比茅景文低,还低了一大截,直线下降到了倒数第六位,也就是仅比姜在春、夏旭佳、熊艳虹、谢武刚、肖燎原略高。
万家弼看到自己的工资系数定得这么低,脑子一下子变成空白,两腿一软塌了下去,肖燎原赶忙扶住。万家弼坚持了一会儿,像盲人一样扶着墙壁走回办公室,刚一坐下就觉得两眼一黑,不得不趴在桌上。
他越想越气,就勉强起身走到处长办公室,问茅景文为什么要那么做。茅景文有向耀明撑腰,口气还挺硬:“你应该多想想自己这段时间做了什么,而不是你现在拿多少钱。你只是接接电话,还想要多少钱呢?你要贡献没贡献,要态度没态度,这样已经是照顾你了。如果以后不加以改进,你的系数还会降,别以为这就降到底了,我们可以把你的工资系数从现在的0.9变成0.6,也就是把9倒过来!”这时向耀明正好坐在茅景文对面,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那意思是在对万家弼说:“我们可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你最好小心点!”
是可忍孰不可忍,万家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不想上班了。他低着头走到三楼,又觉得不对:“我要是不上班,茅景文不是更好找茬吗?”于是,他又折了回来,像木头一样坐在位子上。甚至来电话了,他也不能敲出正确的点数。没有人会怪他,因为每个人的工资都比以前有增无减,只有他,一下子来了个直线下降。谁都知道这有失公允,但毕竟是各怀心思:也有窃喜的,也有漠然的,也有心寒的,就是没有一个打抱不平的。
下班后,万家弼没有去食堂,肖燎原就帮他打好饭菜端到宿舍。万家弼说没有胃口,但在肖燎原的劝说下勉强吃了几口。肖燎原又帮他收拾碗筷。
第二天,万家弼没有像平常那样比肖燎原起得早,而是一直不起床,一直到了快上班的时间,肖燎原才发现万家弼面色异样:他脸色惨白,双唇发黑,双眼布满血丝,连呼吸也特别微弱但很急促。肖燎原紧张得不知所措,赶紧跑到办公室,正好茅景文也刚到,就把万家弼的情况如实报告了。茅景文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就一边责怪一边说:“你还等什么?快送去医院啊!”肖燎原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宿舍。刚背起万家弼,邱黛琳也来了。肖燎原背起万家弼就往楼下走,邱黛琳在后面跟着。这边茅景文又给曹汇智打电话,说要一辆车送昏迷的万家弼去医院。
接诊的医生正好是黄汉阁,不过肖燎原并不认识他,他也没认出肖燎原来,毕竟只远远地看见过他一眼,也许早忘了。黄汉阁诊断过,没有发现什么病毒,但是肯定万家弼是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他并没有病,但是比有病还更危险,必须留在医院观察一天。”就这样,万家弼躺进了观察室。
黄汉阁还顺便跟肖燎原和邱黛琳说起,最近有好几个人像万家弼那样因为调整级别和工资而出事了。有一个老的工程师还服毒自杀了。因为他服毒之前吃了鸡腿和包子,送到医院已经没救了,就死了。
一直到了下午,黄汉阁才基本上控制住了万家弼的情绪。肖燎原和邱黛琳急于想知道万家弼的状况,就询问黄汉阁。黄汉阁问明两个人的身份,就允许进入观察室。
“他现在是有好转的迹象了。”黄汉阁摸了摸万家弼的头。
“可以回厂上班了吗?”肖燎原总算松了口气。
“暂时不能,在一段时间内,他可能会产生心理扭曲,因为只有这样,他的身体才不会出大问题。可能他说话的时候嗓子会变尖,就像女人那样了,并且也喜欢整理房间,洗衣浆裳,买菜做饭,和人家拉家常,逗小孩子玩,吃零食等等,凡是女人喜欢做的事他都会喜欢了。”
就在这时,就听万家弼用尖尖的嗓音幽幽地叫道:“黛琳,黛琳!”邱黛琳赶紧走近前去,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想听他说什么。万家弼好像很绝望,流着眼泪说:“我对不起你!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再找一个好男人!”邱黛琳连忙制止他:“不要乱想,你要好起来!”万家弼又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肖燎原站在一边,就要他过去,问道:“小肖,你还喜欢黛琳吗?”肖燎原说:“喜欢。”万家弼又说:“我怕自己不行了,将来还是让她跟你比较好,请你好好对待她。”肖燎原不同意:“老万,你别这样,我和你都喜欢黛琳,但她选择的是你,我怎么能夺人所好呢?再说了,刚才医生也说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等你好了再说吧。”
黄汉阁不让肖燎原和邱黛琳打扰万家弼太久,就过来带他们出去了。想到万家弼那样子,确实不像个男人了,肖燎原很担心。
“他会不会变性?”肖燎原问。
“应该不会,但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像普通男人那样和女人生活在一起了。”
“我们该怎么办好呢?”邱黛琳哭了起来。
“首先不要急着去上班,必须让他完全脱离现在的环境,绝对免受刺激,否则性命难保。你是他妻子,暂时只有尽快让他恢复健康,至于做夫妻的事,以后再说。”
黄汉阁写了处理意见。肖燎原把万家弼接回了宿舍,再去跟茅景文说。肖燎原希望恢复万家弼的待遇,并希望技术处能恢复以往的气氛,那样才能让万家弼免于遭到精神刺激。茅景文不同意,说应该是万家弼适应环境而不是技术处这个环境适应万家弼。最后,向耀明就决定让万家弼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并要肖燎原护送。
向耀明命令茅景文:“要想办法挽救他,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如果他死了,你我都会有麻烦。再说,没准将来还要用这个人,我们不能不管。”
临行前,茅景文交代肖燎原:“路上多照顾他,不要让他想厂里的事。”就这样,肖燎原送万家弼回家乡;邱黛琳只送到火车站。
“我老公就靠你了!”邱黛琳泪流满面。
“放心吧!”肖燎原拍了拍邱黛琳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