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新婚。然而昨夜,陈煜并未在怡欢殿就寝。直到翌日清晨,他才打算前来看看太子妃是否睡得安稳。令他惊讶的是,太子妃的红盖头依然没有被掀开。
她就像一尊偶人般,静静的坐在榻边。如此阴诡的场景让陈煜也不禁微微一震。
他这才急忙走过去,将盖头掀起:“你该不会就这么坐了一夜?也不活动活动……”话说到这里,陈煜猛地停住。
萧灵玥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视着他。她的唇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但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是刚从棺木中爬出来的女尸一样,十分阴沉。
“你……你到底怎么了?”陈煜扔掉手中的盖头,有些胆颤的往后退了一步。
可萧灵玥并没有回答他,不多时,侍女们便走了进来,带她洗漱梳妆。面对一言不发的太子妃,侍女们并无惊讶。陈煜呆了片刻,见侍女这般镇定,反而没在多想,一溜烟便跑了。
楚徽宫如同一个隔着外界的牢笼,隆重的国礼似乎并未影响到此处。但对于萧钰来说,仅仅这数日也已如翻天覆地。可她依旧未能从到处禁卫重重的神殿溜出去。
她不知姐姐如今境况如何,不知西南别苑那边究竟如何。
但这一日,她总算得知了一个有力的消息。
祭典筹备已经进行到最后,明日傍晚,便会由太子妃前来主持。能见到姐姐,对于萧钰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件好事。
十五日这一天。驸马爷与公主申时一过便奉命入宫面见皇帝。
一行人虽匆忙谨慎,但芙岚难得的心情大好,手上一直拿着笛子把玩,走路故意一摆一摆,显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陈璇看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劈手将笛子夺过来:“身为驸马爷,就该有驸马爷的样子。”
芙岚止住步子,只觉得好笑:“驸马爷该是什么样子我管不着,但我自小就这副样子,你看不惯?那何不找个合意的驸马爷,偏要找我?”
“你以为我乐意找你!?”陈璇作势要扔掉笛子,“我说不许你玩就不能玩!”
“喂!”他不禁发怒,疾步过去从她手里把笛子夺回:“你最好别多管我的事,否则,把你休了!”
陈璇一怔,脸上的怒意逐渐变为讥笑:“你算什么东西?就算要休,也是本殿下休了你。”
“在下就等着那一天。”谁知听到此话,他不生气反倒似笑非笑的对她做了个揖,转而径自往前走去。一众宫人随陈璇止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芙岚却撇下她们毫不在意。
盯着他的背影片刻,陈璇终吐出一句恶毒的诅咒:“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五马分尸!”
等他们夫妇一路置气抵达镶宸殿时,镶宸殿中已聚满皇亲。
帝座左右依旧是景素欢与陶妃她们。接下来便是陈浚、萧灵玥,十皇子与十一皇子,陈煜一如既往没有出现,不过大家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芙岚行过礼,由侍女领到自己的席位上。陈璇同他坐下时,刻意往一旁挪了挪。
“父皇……”方落座,芙岚竟忽然举起酒盏,“儿臣敬你一杯。”
“哈哈……好。”皇帝只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举杯满饮。垂眸望去,座下的芙岚豪爽连饮三杯,左手拿着的笛子被他一面把玩着,落座之际,还将它在手中转了一圈。尾端的坠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光芒。然而只是一眨眼,再度望去却是一片虚无。
皇帝抬眉望了芙岚一眼,座下的人对帝王阴冷的眼神毫无畏惧。
甚至在直视帝王的目光里还含着一丝不屑。
皇帝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如多年前一样,陆桑的少主就是这样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听闻宫中乐坊又谱了新的曲子,朕连日忙于政务,不如趁今日诸位都在,一块儿听听吧……”皇帝将手移到双膝上,低低对于总管道,“传!”
“是。”于总管退身到座下,片刻提着尖细的嗓子喊道,“传乐!”
话落,笙歌瞬起,早已准备在侧的宫廷舞姬听到命令后鱼贯而出。清幽的古琴声从镶宸殿帷幕之后如潺潺流水传出,萦绕殿梁。舞姬展袖随乐起舞,轻纱伴着转动的妖娆身段起起落落,甚为美丽。
然而眼前舞蹈虽美,但真正将心思放在舞上的人少之又少,在场的人各怀心思。此刻摆在他们眼前的只有接连不断的权谋。如若没有那些东西,哪里又会有唾手可得的佳人美酒?
歌舞铺陈,宴席几近酉时才结束。
看着殿外即将降临的夜色,帝王首先起身,仿佛已经预先吩咐好了一般,于总管旋即躬身喊道:“摆驾楚徽宫。”
陈浚眉目一沉。
——真正的盛宴,终于要来了。
在望见皇帝的那一刻,宛如铜墙铁壁包围楚徽宫的侍卫轰然让开一条道路,甲胄触地,割出坚定有力的声响。
宛月低眉走在景素欢身边,等皇帝未留意时景素欢便悄悄朝她点了点头。末了抬手摘下腕间青翠欲滴的镯子递过去:“回去换个镯子过来。”
“是。”宛月会意,退身离去。
星垂四野、东曦既驾之时,坐落在江淮城最北方的楚徽宫中,总有一道璀璨色彩自殿中发出。那是属于高台上琉璃屏障的色彩,美艳夺目。
云下的夕阳渐渐淡去,天边仿佛有一道黑暗正向这座城池袭来。
贺楼乌兰领着众人低眉跪在宽敞的楚徽宫内,启门迎接到来的帝王。
玄红的靴子缓缓走进视线。贺楼乌兰高举双手俯首一拜:“巫女叩见皇上!”
萧钰混在羽骑之中,随着行了大礼。
少顷,皇帝赐众人平身。听见帝王的声音,萧钰有些意外。他和自己想象中威严肃肃的帝王威仪不一样,皇帝的声音温和似水,淳淳而来。她当下好奇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这位传闻中的帝王一眼,然而视线还未移到皇帝面上,却先被芙岚吸引了过去:“是你!?”
握着笛子的手微微一震,视线旋即落到声源处,那双熟悉的眼眸竟在眼前,芙岚眼神一亮,只一刻便认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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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大婚的喜庆还未褪去。江淮城仍陷在一片欢愉之中。
未归郡城的王侯在晚霞落尽之际一同聚集在颇具盛名的天香楼。以景青玉为首的郡王都已落座,唯独溪郡的肃王来得晚些。等候的时间里,桂郡的离霄王最先耐不住性子抱怨起来:“往常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小子来得最晚。”
说着摔落筷子,一桌子的菜肴摆在眼前,却不能动。
离霄王抚着圆滚的肚子,锁眉骂骂咧咧。
景青玉淡淡笑着,并不接话。
对于这样的聚会,一向是他所排斥的,藩王私聚是皇上最忌讳的事情,自然要列在他人生里“不许”的第一。但这一次他意外的没有拒绝。
青云郡的青王在离霄王呐呐下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他一向如此,何曾把我们放在眼里。肃王不管怎么说到底和皇家沾亲带故,哪里像我们守着封地唯唯诺诺做人。”一想到被拦截在城外的几百随从,青王叹了口气。皇上对他们戒备至此,堂堂王侯入城竟只许随身带一百人,哪里是他青王平时的做派。
“诶,相比那位,肃王已经算仁义。”暮郡的雁王低低接到。
“说的是。”顷刻便猜到他所指是谁,青王也不敢多言,转眼望着景青玉,“我们几位远在封地,这一边还要景城王多多关照。”
“哪里。”景青玉浅浅一笑,“倒是诸位多多关照青玉才是。”
“景城王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还需要我们穷乡僻壤关照,这话传出去岂不是太可笑……哈哈哈……”离霄王忽然肆无忌惮的捧腹大笑。雁王递了一个眼神过去,谁知他不领情,还偏要说下去:“谁都知道,在大淮除了怀瑞王,便是景城王最得帝心,说起来连慕容家都不如,瞧瞧这几日来,太子大婚的事宜不都是全都交给了景贵妃,诶……依本王看,景城王才是帝王心腹,才是最接近皇座的那一个人……您若能替我们说好话,我们自然以您为首……”
“离霄王说的是什么话!”眼见景青玉神色忽然一冷,雁王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心腹不心腹,以谁为首?我等自当以皇上为首!你我同为人臣,都是帝王的忠臣。”
显然此次聚会也是暗暗进行,天香楼最顶楼的雅座虽被他们包下,但还是不免要担心人多口杂。雁王呵斥了天香楼伺候的小厮一声,那几人忙忙退出去。
雁王这才压低声音道:“这种话若传入皇上耳里,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这便算了,别连累景城王!”
臣下私结党羽永远是君者最痛恨之事,这一点毋庸置疑。离霄王倒好,竟在天香楼毫无顾忌的说出这番话。
见他训斥,离霄王不怒反讥笑道,“忠臣?在座的到底有几位是忠臣?”
“离霄王一向爱开玩笑……”景青玉冷冷一笑,“青玉听惯了王爷的笑言,倒无伤大雅,只不过这些话传到怀瑞王或是皇上那里……”
他顿了顿,指腹若有若无的轻击扇面:“怀瑞王的手段,想必诸位也不陌生。”
离霄王旋即哑然,脸一阵青白。暗自咽了咽口水,方才的气势已然全无。青王古怪的咳了几声,本意指的是自己:“亡国旧臣,的确比不得别人,总要安分些……”
然而话才说到一半,仿佛被什么呛住,青王猛然收住嘴,尴尬畏惧的望了景青玉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景青玉沉默着看向前方空荡的位子。一时间厢房陷入寂静。肃王却迟迟未来。
苏婺还比他提前一步,抬手叩了叩厢房的门:“王爷。”
听得出是苏婺的声音,景青玉起身离席,什么也未说,只将贴身的折扇留在厢房。
几位王爷相互递着不安的神色,亦是没说话。
苏婺刚从别苑过来,手里拿着宛月刚派人交过来的东西。然而景青玉却并没有在第一刻接过:“这是何物?”
“贵妃派人送来的东西。”苏婺压低声音说道。
景青玉诧异,接着挑开了丝帕,只见一枚绿镯正躺在手心。
“她这是何意?我一个大男人,用不着这东西。”他不禁蹙了蹙眉。
苏婺回道:“宛月姑娘派人来送时转达了一句,说是景贵妃在同一个地方已经戴过这镯子。”
景青玉沉吟半晌,仍未解其意。
她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
“少爷……”苏婺忽然道,“这镯子少爷是否见过?”
听他这么一提,景青玉似乎回想起来在何时何地见过这只镯子,记忆里模模糊糊,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大约也是在半年前了……
“在年节的祭典上见过……”他猛然想起,“这是皇上在祭祀那天赐给她的镯子……”
苏婺似乎也想到什么:“那意思便是……”
“祭典!”景青玉倏地一震,“楚徽宫……她在楚徽宫!那样说来,今夜宫中要举行祭典!”
若非举行祭典,景素欢也不可能会轻易出现在那里!
景青玉低低说道,“往年举行祭典,一定会先由礼官发出诏令,而此次祭典六郡郡王竟一点风声也没收到……想来,皇上是刻意隐瞒。”
“贵妃传递消息给少爷,是不是想要少爷做些什么?”苏婺继而问道。
景青玉忽然瞥了一眼天香楼下的旋梯,一身玄袍的贵族男人正漫不经心的走上来,他转而低语:“暂且什么也别做。”
苏婺未明白他所说,再想问时,主子已经朝那个男人迎上去:“青玉恭迎肃王!”
男人一脸粗狂,扬手一笑:“景城王真是客气,还要在此等候本王?”
“青玉身为小辈,理应要尊敬肃王。”景青玉拱手作揖。肃王豪情的搭着他的肩膀一块朝厢房走去:“来来来……难得景城王同聚,本王今日来迟,自罚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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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转暗,暮色深浓。
一行人显然都对芙岚与那名羽骑侍卫这一出“相认”的戏码感到奇怪。但除了芙岚,最先认出萧钰的还是陈浚。
而萧钰此刻哪里还顾得什么谨行慎言,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正是如此。
“我今天果真是好运!被我逮到了,我们旧账新账一起算!”一股血气刹那冲上头顶,萧钰朝最近携带佩剑的侍卫扑了过去,顷刻便将利剑夺在手中,下一刻,剑锋便从帝王身侧飞驰而过。只是一瞬间,殿内惊呼四起。所有人都被这名身形矮小的羽骑侍卫吓了一跳。陈浚反应过来回身护住帝王。
萧钰的目标很明确是芙岚,他还未回神,身边更没什么侍卫护驾,剑刃转眼已刺到胸前。
她手腕轻轻一转,便在他衣襟上划出一道口子。
就在剑刃即将挑破袍服时,芙岚抬手以笛子挡住剑锋,萧钰丝毫无退却的意思,腰身一转,换了个方向,剑刃便朝芙岚心口下一寸的地方刺去。
“皇宫中谁人如此大胆!”帝王看着芙岚衣襟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怒喝道,“怀瑞王,你手下怎会有这等目无纪法的狂徒!”
“臣该死!”陈浚并没有戳穿她的身份,认罪的同时,拔过一旁侍卫的佩剑迎上去。猛地击在萧钰的剑上。萧钰承受忽如其来的重力,手终于微微一松,而陈浚趁此时朝她击了一掌,说来也奇怪,那一掌力度来的不不大,只是萧钰一时未反应过来,瞬间便跌出远处。
萧灵玥张着嘴望着这一切,然而那一声呼喊却顿在嘴边,怎么说说不出来。
那是钰儿,不是什么羽骑侍卫!
“将此人拿下!”陈浚猛然一喝,赶来的宫中侍卫拔枪上前。
萧钰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眼见逼近的侍卫,暗自一惊。
然而,那些身经百战的侍卫在距离萧钰还有一尺之时,却猛地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击开。
只见芙岚兀自将刺在胸口的剑拔出,忍着痛意拂袖跃起,抬手之际忽他从衣袍间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劲,瞬间将靠近萧钰侍卫挡开。哐啷几声,连同侍卫手上的兵器也被远远震开。
帝王沉声怒喝:“芙岚,竟敢如此放肆!”
这时,恐怕除了帝王,所有人早已被这场面震得不知所措。
芙岚毫不畏惧帝王的盛怒,只是一笑,便掠到了萧钰身边。
然而这时,胸口却猛然一痛,他抬手捂住,感受到一股温热的粘稠。
“你……你……”萧钰十分惊愕的看着他,对他这种举动也表示不理解。她要杀他,可他却忍着伤在皇上面前护着她!。
“怀瑞王,还不动手!”连陈浚都有片刻的迟疑,帝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但就在那时,芙岚忽的揽住萧钰腰身腾空跃起,皇宫墙垣在他脚下如一道道低槛,虽然身带剑伤,然而飞跃过去对于擅用术法的陆桑少主来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道玄红的身影瞬间便消失在视线里。连同那个行为反常的羽骑侍卫。
不过这时,已无人怀疑那名羽骑侍卫与驸马爷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了。
皇帝怒道:“连朕都不放在眼里!果然是毫无教养的蛮夷!”
陈璇回过神后冷冷一笑:“那也是父皇选的驸马爷!”
“你……”不经迟疑,皇帝扬手就要打去。
然而手掌方举到半空,他所有的视线转瞬被忽然从空中坠下的笛子吸引。那正是芙岚一直随身携带之物。
笛子坠落在帝王脚边时,生生断成两截,正当众人对此匪夷所思之际。一张薄如蝉翼的画卷却自笛子中滑落而出。
“日夕图!”皇帝急忙捡起,急迫的铺开来看。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急剧收缩了一下,片刻后,因方才一场意外而生的怒竟然消失得干干净净:“终归……终归都是朕的东西!!”
芙岚和萧钰的离去在这一短暂的时间里被人遗忘。
所有的注目都留给了帝王手上的画作。唯独慕容昭庆对那幅画卷毫无兴趣,视线只在陈浚和萧灵玥之间来回转动。相对于他们处心积虑争夺的权谋,她更看重的却是情愁。
垂挂屏障上的澹月图似乎受到影响,画中的月亮逐渐丰满,淡淡的光晕旋在四周,片刻后穿过帷幔,悄无声息的落在帝王手中的画卷上。
与此同时,远处的山峦间已有一轮浅浅的白光在穿越云层涌现,而在它的对面,如烈火般的夕阳还在空中转动着,迟迟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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