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月正是镜湖水面上荷花绽蕾盛开的日子,这会儿,帝国枢密使唐策的度假府邸如同往年那样,正在筹备观荷节的聚会。豪宅里嘈杂而忙碌,家仆们像轴承上的齿轮一般动起来,置备晚上招待来宾的宴席。倒只是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虽然双眼炯炯有神,但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被几个漂亮小姐和太太包围在中心谈话。
“仁慈的老爷,”一位贵夫人大声地说着,她穿着套裁剪考究、没有半点折皱、相当挺刮的桑波锻料子的黑裙,祥和富太的圆脸上撇了撇好看但缺乏决断力的嘴唇,努力想引起枢密使唐策的注意,“您快帮我瞧瞧,这身裙子在我身上的效果如何?可能会招人笑话吗?”
唐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神色茫然地在人群后面搜索着什么,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询问,冲她摆摆手,“夫人,我亲爱的夫人,这条裙子使您粗壮的小腿暴露无遗,恕我直言。”
枢密使夫人的脸唰地像少女般涨得通红,嘴唇撇得更低,不住地颤抖。实际上,夫人今天的装束不仅很合适,而且很能映衬她高贵的气质,然而这时,她只能双眼闪着晶莹和气恼的泪水,在他的丈夫面前显得更加灰心丧气。
“爸爸,”唐莺走到父亲面前停下来说,“请您拉着我的手,要让人觉得您始终是位顶好心的老爷,”她卷翘起浓密的睫毛,温柔而甜蜜地说,“您跟我一起来看,我们美丽的母亲难道不该被好好赞美吗?她的模样多么可爱,她的眼睛黝黑明亮,身材婀娜匀称,她的举止就像仙女那样轻盈多姿。假如我是一个男人,一定会忍不住亲吻她,至少毫不迟疑地献上恭维,婉儿姐姐,你也同意我的看法吗?”唐莺把父亲的手臂递给右边正抿嘴微笑的女孩。
唐婉捧起母亲的脸举到嘴边,深情地吻了吻,“是呀,我的好妹妹,在这儿,亲爱的妈妈,我的幸福都归功于您!”“当然,还有您,我们忠心的仆人!”唐莺也笑着轻轻吻了枢密使苍老的前额,老头脸上不禁泛起红晕,夫人也终于开怀大笑起来。
“那么,我认为你们的母亲应该有权利得到条别致的新项链,而且也没花几个钱。”老唐策从怀里掏出件首饰看了看,就说,“拿去吧,它是你的了,我的好妻子。”
夫人惊叫了一声,她睁大双眼,虽然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仍禁不住对那条镶着绿松石的项链发出长叹。唐莺和唐婉欢天喜地的搂住母亲,争抢着欣赏,“真的?真的是他送给你的吗?太为你开心了,妈妈!”
这时,老唐策好像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直在搜寻的目标,连忙从她们身边走开,“这边来,夏侯志!先放下你手边的事。”他冲一个特别邋蹋、络腮胡子像钢针般横七竖八插着的大汉喊。
“新鲜的鲔鱼上市了!”夏侯志的手掌特别宽大,他把整条粉红的鱼肉铺在案板上,伸出黑熊似的爪子挖出草橘色的鲔鱼籽,“侯爵老爷,要是您喜欢,我们可以改变菜单,如何,前菜,烟熏鱼籽。”
“哦!鱼籽。”唐策说,“随你的便,只是不要太多,那玩意儿有些人吃了会上火。”
“那样的话,我们原定的酒水也要调整,配海鲜的话,本地的竹叶青要比口味浓郁的赤霞珠来得更顺滑,其实在我尝来都一样,但是那些小姐夫人们准会品出好歹。很好,那么我们的新菜单是,前菜…然后是,藏红花嫩烤鸡胸脯。再来樱桃酱炖鱼,甜酒蒸火方也一道…还有就是时令的蔬果,保准不坏,老爷,您看还需要些什么点心呢?”夏侯志扳开手边起泡的葡萄酒瓶塞,倒进自己嘴里,一面露出满意的微笑,一面期盼着自己的菜谱能让枢密使高兴。
但是老侯爵并没有很领情,“真是讽刺,我这个土包子怎么配吃这么高级的食物。”他显得很局促,心事重重地回答,“真是奇怪,你这个野蛮人什么时候这么磨叽,我是来问你,我吩咐过家里所有的马车都要用厚铁皮包裹住车轴,三寸厚的铁皮,没有?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你这个蠢汉!”
“啊,事情很复杂,我不愿意烦扰您,老爷,而且我也不愿意说,夫人认为没有必要花那么昂贵的代价去改造马车,我们手头的现金并不宽裕,老爷,云庭的路很平坦,那不是必要的。夫人把预算花费在了筵席上,因为要招待城里的夫人和公子们,为两位小姐将来谋划理想的亲家,无论如何,我没有办法反驳夫人。”
“停、停,少撒点盐,盐只是用来吊鲜,”唐策不耐烦地挥挥手,侯爵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的计划,他自己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经常意识到,他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难免忧虑,即使是秋收的草甸,丰收的果实,也会令他产生种种不祥的预兆。虽然他还会像年轻时候那样精明地观察、计算,但是设想和计划却常常难以有足够的魄力付诸实施,其中有些会野心勃勃、通宵达旦地思考,到第二天便犹豫不决起来。然而最近他脑海里浮现的这个想法,确是非实现不可的,“时机,我应该把握时机。”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
唐策凭栏远眺,此时,七月的镜湖到底展示了出它最旖丽的风光,层层叠叠的荷叶与落日相连接,那些娇艳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水面,在微风抚慰下,抑制不住的热情和欢愉的姿态。
在唐府逐渐备好筵席的同时,云庭受邀请的名门贵胄也陆续来到了。首先在宽敞的客厅出现的是柴家美貌的侯爵夫人丁嘉,和她那出众、英俊、气宇轩昂的儿子,皇帝的贴身侍卫柴慎;随后接待的是赵氏的侯爵赵庸,那位知名的,满腔热情的参知政事,伴随他同来的幼子赵清狹,倒是浑身透着说不出的虔诚、天真,与他的表兄不同,赵庸的外侄田丰,则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还有许多枢密使夫人的私人好友,甚至包括前面提到的那位刻薄成性的年轻投机商徐甲,最后,连北衙禁军已卸任的鲁颜将军,也颇为意外地在新晋升的副将薛迁陪同下前来赴宴。
客人们被领到主厅,这里灯光若隐若现,过道的地面上有投影的鸳鸯戏水图案,胭脂色的珊瑚枯山水屏风格外醒目,餐具都是古董或者名家名器。唐策首先代祷花神,然后侍女给每人先上了一道开胃菜,由各种时鲜蔬菜组成,再撒上些鲔鱼籽,佐以柚子醋。前菜完了,主角登场。第一道菜为一碗黑松露龙虾汤,第二、三道菜是侯爵和家奴上周打猎得到的野味。有烤野猪,炖兔子,此外还有烤鸽子,烤鹿肉,配菜是蜂蜜、晒干的梅子酱、腌渍小黄瓜、奶酪焗蘑菇和一篮子烙饼;有些女客不习惯野味,还有河鲜选用,有烧填馅鳟鱼,鲤鱼,还有焦糖煎咸火腿。甜点是用菠萝和椰子肉雕刻成的花瓶以及糖霜饼干、蛋糕、时鲜水果。
唐夫人对大家在自己指挥下的礼貌周到很满意,尤其是看到柴慎对唐莺表现出特别关切,这叫她感到非常愉悦,年轻时她曾去过柴家在罗浮镇的封邑,那里是个用鲜花和浓荫筑就的庄园,枫树覆地,海棠遍野,石砖混合的别墅别致有序,绿色瓷釉面总是那样闪闪发亮,真令人羡慕。而且,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出柴慎对唐莺格外地殷勤,甚至有些讨好的成分。可是这份殷勤在唐莺的眼里,并不大受用。因为她很快发现,柴慎底子里其实是天生一副傲慢的作风,当大伙儿在热烈讨论时,他总是一言不发、若有其事地向你点头微笑,不过仅此而已,然而只要一旦有牵扯到他的话题,这个骄傲的贵族便立即非常得意、滔滔不绝的吹嘘起来,尽管有些确实不是在吹牛,这时你才醒悟,刚才你所说的话他其实并不在听,他实际上始终沉浸在对自我的欣赏中。看明白这点,唐莺便和他聊不上话了。
另外枢密使夫人在席间听说徐甲年纪轻轻,竟拥有几十万两黄金的身家,并有意在云庭购置些田产,心里也早就好不赞叹。只可惜没想到,这位大金主马上很业余地闹了个笑话,当时宾客们酒至半酣,兴致渐浓,开始争论起诗歌,唐婉坐在徐甲旁边,略带醉意地向他请教:“徐甲,你对李商隐有什么看法哩?”
徐甲彬彬有礼地放下酒杯,把食物细细地咀嚼完回答道:“尊敬的小姐,请原谅,我从来不和那些不了解底细的商人做生意。”引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柴慎更是对他感到不屑,不过徐甲这种无意追求知识的精神,倒不太影响唐夫人对他的好感。
这时唐婉注意到唐策一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她想起这几天父亲都不曾有好胃口,就走到老侯爵面前,搀起他的胳膊,问他想吃什么可以吩咐人去找,唐策脸上微微一笑,饮干他的那杯酒,握了握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一旁的丁嘉秋波微转,她虽然快至中年,但五官长得非常狐媚,又因为长期浸淫在上流社会,在唐莺和唐婉两个女孩之间,反而显露出难以言说的韵味,说起话来有种优雅、平和的语调,“亲爱的侯爵,即使最粗心的人,也能不用很费劲地看出您在为什么事烦恼,请您告诉我们,好吗?”她秀挺的双胸随着关切的语气而起伏,与妖滟的面容十分相称,她盯着侯爵,似乎揪着心等着回应。这个女人似乎懂得,为了达到目的,为了得到安全感,她们必须经常了解自己的任何微小优点,而且认为有必要把它发扬到最佳状态。
“嗯,我接到神道来的一封信,责令云庭全郡增加三成赋税,用来弥补本郡在国库的债务亏空。”唐策郁闷又无可奈何地说。
“真的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宾客们纷纷表示惊讶、不满、愤慨与抗议。
枢密使略显想得这么简单,那离失败也就不远了。”唐策带着严肃的神情,“你们记得吗,两年前每驾四轮马车要价十两黄金,可是今天非得二十两不可,由此看来,郡府库里的金银也已经贬值一半,原本的财力自然不够支付税收了,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云庭简直要被掠夺干净。”
“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郡主不下令停止对外出售物资,我们应该把粮食囤积起来,这一点,我在会议上多次提议过,金银如此贬值,还要不停地搬它回来,到最后农民的劳动都变成徒劳的。”参知政事赵庸现出不满和疑惑的表情向大家描述,显然他对侯爵未采纳他的意见也有很多微辞。
唐策垂下松弛的眼睑,表示他并不认同赵庸的观点,“让我们想想这么干有啥用?啊,对了!我们放弃兑换黄金,其他几郡联合起来对付云庭,是的,他们一定会这么做,金价立马上涨,除开缴税的钱,我们拿什么去买铁矿、煤炭、丝绸…不不,谁能对这后果负责。”
徐甲探出笔直的身躯,极力不管别人嘲讽的目光,用尖细的嗓音说,“人们应当关心正确地作出决定,而不是马上赚钱。如果我是太守,我要抓住这个机会赌一把。”
“赌一把?你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东西的价格会永远太高,也没有什么会永远太低。不如趁现在把粮食都换成金子,我敢说就像有人送钱给我们那样,等明年立刻赚上一倍。”
“唔,你这做法有点太大胆,年轻人,投机商的把戏未必总是可靠。”唐策眯着眼睛思索了会儿,他想了想也并不满意,随后又望望在座的其他人,指望有人回答。
自从老侯爵谈开这个话题,薛迁几乎没说一句话,而是陷入沉思,他能料想到,无论是继续选择黄金还是囤粮,都没办法同时兼顾天平两边的砝码。恐怕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能体会高昂的物价给穷人带来的痛苦。整个晚上他本来沉默的态度便显得更沉寂,他经过仔细考虑,有些紧张甚至带点结巴的语气说,“侯爵大人,归根结底说来,以前的损失已经没法挽回,我们应该考虑将来怎样办。过去的做法总免不了自相矛盾的地方,在这个事情上,我的意见不一定对,倒不如这样办,假使云庭每年原本要卖一百万担粮食。现在开始只卖五十万,其余五十万当作长期储备,把金银和粮食同等储蓄下来,这样,不管是哪方上涨下跌,由于此消彼涨,我们郡的总财富是不会变的。”
薛迁分析得十分有道理,果然,没等他说完,唐策便叹了口气,“世上安得两全法哪…”大家也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异口同声地恭维和称赞,一帮太太围住他,年轻人的脸不由地害臊得红到耳后。
唐莺看得有趣,同时怀着爱慕的心情望着那个原本她只是觉得亲切的少年的脸庞。她发觉薛迁的目光也在人群中搜寻她,虽然短促却是特别挚热的。可是他并没有来找她交谈,唐莺瞧见自己重新变得轻松快活的父亲向将军和薛迁举杯,“亲爱的将军,请您一定不能错过今晚的美酒。”而且老侯爵已经迫不及待地命人去拿出他珍藏的陈年佳酿。
随着夜幕降临,唐府里到处欢腾喧哗,很多人在酒精作用下变了脸色,徐甲架不住田丰和夏侯志整晚上的威逼怂恿,不知不觉被灌了很多杯下肚,完全忘记循规蹈矩的作派。
“老爷,您的腰带可真好看,哎,我是个没用的穷光蛋,让我动脑筋算算,这么贵重的腰带得值多少银子?”夏侯志笑着把手搁在他肩上。
徐甲胀红脖子,松开皮带,手里的筷子已经不听使唤,他伸手到夏侯志的碗里夹菜,嘴里不停地埋怨:“这桌子怎么越来越长了…什么都是白日梦,简直都是虚伪的,亲爱的夏侯老爷!您喜欢的话我就卖给您!给,皮带,还有找您的十个银币…”
“要发疯了,”夫人小姐们笑个不停。
唐莺挽着茉莉色的丝绸衬裙,附身把嘴凑到薛迁耳边,“哎,这里好热,我想去看看睡莲合拢起来的样子,我们出去散会儿步吧。”薛迁放下酒杯,随她缓步离开。每次和她走在一起,他就感觉脚步就又变得笨拙僵硬,虽然他尽量使每一步迈得强健、有力。
盛夏之夜,瑰丽的星辰遍布曾经被冰河雕啄过的漫长峡谷,夜空里的星座好像用线条精准绘制而成,但又用一种迷离的光线效果做了晕染化的处理,使星空看起来恍若梦境。在著名的银道面,晕暗的猎户星系释放出神秘美丽的耀斑,妃红的尘埃柱与墨蓝的恒星流相互映衬,似乎拥有让人永远猜不透的魔力。
静谧的月光弥漫在湖边山林,两人栖身在粉墙黛瓦的游艇码头,望着渐渐远离的人群,默默舒展地呼吸,夜晚是多人令人陶醉,激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他们彼此互看了一眼,唐莺站起来,阖上眼,像朵为青春孤寂而烦恼的玫瑰,羞涩地站了起来。她朝着他笑了笑,比刚才吃的糖浆还甜。
薛迁偷偷一瞥,心在急促地跳,他想知道到底要用什么能让这个女孩开心?答案还不简单吗?无论她看起来朵快乐,想要什么,她想要的终归只有一样东西,很多很多的爱。她就像花儿一样,无论身处何方,不管周遭环境是暴风雨,还是电闪雷鸣,都依然高傲地绽放自己的美丽。
而我还是如此迷惘,一个人走走停停,冷暖自知,甚至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就像不知道前方什么在等待着我。
“你都偷看我一晚上啦,那好吧,满足你的好奇心,”她闪亮的眼睛兴奋起来,脸颊绯红,“反正你不是没看过,”唐莺猛地弯下腰,捏着裙摆一直往上面撩,在她奶油般丰腻的大腿上打了个活结。“等一会儿,我有东西给你。”
在薛迁面带困惑的注视下,她轻巧地跳进荷塘,双脚一下戳进淤泥里,她对着满池睡莲,款款弯下纤细的腰肢,像搜寻珍宝一般,拽了拽花梗,撂倒叶柄,摸索了一阵,终于泛出喜悦的神色,“可给我找着了!”
她举起湿漉漉的手臂,握住两节细嫩洁白的藕,可能是太冰凉,藕又跐溜滑进水中,激起粗长的白沫,唐莺噘起嘴,在粼粼水波中重新摸了一两次,只捞出原来半截的藕断。
薛迁不好意思地笑着,回来吧,别再找了。
到了夜宴结束的时候,老候爵兴致依旧很好,他叮嘱夫人把客人们送出宅邸。丁嘉则抓住临别的时机,转身到唐策身边,用一种颇为动人的身姿,请求他为柴慎在郡主身边谋个更好的职位。唐策眯着醉醺醺的双眼,给人以亲切和蔼的印象,然而他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找机会把薛迁这个年轻人推荐给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