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矿难(1 / 1)

我对张曦的了解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我和她的年龄差不多大,她比我小不到两个月。张曦的父亲很早以前就是市公安局的领导,她属于正儿八经的干部子女,之所以和我这个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认识,是因为张曦的母亲和我母亲是同事,是同一所中学的教师。

小的时候,张曦的父亲总是很忙,忙着出差忙着抓人忙着工作,白天黑夜的不着家。张曦的母亲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上班,实在分身乏术,只好向学校申请了一间住所,住进了我家那处家属院,这样才能一边工作一边就近照顾孩子,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我从那时候起就和张曦熟识了,整天一个带着一个在学校里疯跑疯玩,上房掏麻雀,下河捞小鱼,几乎什么都干过。我家和她家的关系也很好,她母亲有事的时候,常常把张曦一个人托付给我父母照看,在我家里吃饭睡觉,从不见外。

上学之后,和王小柱不同,我和张曦始终在一个班里上课,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甚至有两年我们俩个还是同桌。我还记得那时候她的字总是写的大大的,几乎填满了整个田字格,一点也没有女孩子应有的娟秀。

没错,张曦的性格就是这样,别看她长得文文静静(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毫无少数民族血统的女孩子,长得有点维吾尔的特征,就是眼睛大且深,鼻梁高且直,皮肤雪白,长发还有点自来卷),内在却有一股韧劲,从不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也不从随波逐流。

这可能是她家教极其严格的缘故。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母亲,对她的要求比起我的父母对我的要求,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张曦的父亲尽管出现在学校里的时间每次都很短,但非常重视培养她的独立性格,凡事都要求她亲力亲为,从来没有溺爱一说。

她的母亲对她也非常严厉。举个简单的例子,每年暑假,我只要做完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即可。但张曦的母亲不仅要她做完日常的作业,还要再给她出数倍于暑假作业的作业,除此之外,还要学习舞蹈,书法,乐器等等。

所以自打上学之后,我和她一起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但她只要一有机会,还是拉着我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好像我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也可能事实上我确实是吧。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初三毕业。张曦的母亲认为她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就带着她搬离了学校家属院,让她读了一所可以住校的高中。

在她们搬家前的最后一晚,张曦把我叫到学校的大礼堂里,让我一个人坐在前排座位上,她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跳了一曲西疆的民族舞蹈,跳给我一个人看。整个过程非常短暂,但记忆尤深,至今历历在目。如果要说我当时不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对她没有动心,就完全是自欺欺人了。

可惜,太多事不是我能决定的。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听说她后来考上了警校,和她父亲一样当上了警察,又听说她调到了防暴大队,工作非常出色,前途无量。再后来,还听说市局里一个同样是高干子弟的中层领导在追求她。

刚开始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难受,后来工作的时间久了,经历的多了,被女孩子拒绝的次数也有积累了,反而并没有多少波澜了。是呀,我一个出身普普通通的工人阶级,一个普普通通的煤矿员工,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两个人的路早已经不同。要是凭着小时候的交情大胆的再去追求她,不是妄想也是幻想,真的有点高攀的意思,那是我不屑为之的。

因为有这些渊源,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竟然看到张曦从警车上下来的时候,目瞪口呆大脑短路,也就不奇怪了。倒是张曦找到我这个安检员时,最初的讶异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微笑,她大方的对我道:“原来是你被派到这里来了......好久不见,你一点也没变!”

我一时无语,唯有努力控制紧张的情绪,故作镇静状,前言不搭后语道:“我来了两个月了。你也是!”

张曦又道:“我也是什么?我也没有变化吗?”

我再一次的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看的张曦忍不住笑了,她转身背对着其他人,突然冲我扮了个鬼脸,语气却还是一本正经:“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长相没变,性格也没变。对了,我早就听说你回矿区安监局上班了,怎么不来找我?”

我这才知道她和我一样,虽然很多年没有见过面,却一直没有忘记对方。我心口一热正要答话,这个时候,站在旁边一直观察我们的文明突然开口道:“你们以前认识?叙旧有的是机会,先谈正事吧......”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古板,我虽然面对张曦的时候脑子有点不够用,可对文明的话反应很快。我明白此人虽说提出了个问题,却根本用不着回答,他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只有“正事”。

似乎每个单位每个地方都有文明这样的人,说他们固执死板吧,真正的工作确实又是他们这种人做的,工作真正出成绩的也是他们这种人。要是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的特点,那是非常容易找到的,比如他们的性格让人很难接近,比如他们对任何事情都过于认真而没有朋友,再比如他们工作的方式和一般人不同,他们看不惯很多方面,也毫无兴趣和大家打成一片。

别管以上这些是优点缺点吧,文明这一类人,仅就工作而言,确实有值得学习和尊敬的地方。

五矿区的几个主要领导此时也听到了消息,火急火燎的从楼上跑了下来,离我们还有八丈远,一把手王区长就开始挥手打招呼了:“哎呀文工,什么大事还得您亲自下到第一线?您打个电话来就行了,这里有我们呢,您身体又不好......”

文明不为所动,照样面无表情道:“下了两天的大雨,你们的工作做的怎么样你们心里有数,我不放心。”

王区长万没料到热脸贴上了凉屁股,好在他们的脸皮比一般人要厚实的多,对文明的古怪性格又早有领教,再加上矿区总工程师和副总工程师虽然没有行政权力,但是审批权力很大,新上个设备改建个设施什么的,没有他们的签字批准是不可能的。

要是工程师借口什么地方有安全隐患或者不符合规定,那整个片区都要为此折腾上好久去整改,搞不好全年的生产任务都要受到影响。所以尽管文明说话不讨喜,他们也只是自失的一笑,赶紧把文明迎接上了楼。

来到楼上会议室,一番忙乱之后坐定,开始听文明介绍此行的目的。他先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下张曦,据文明说,敌对势力的那些敌对分子们,最近又有了新的破坏手法。

他们现在不满足于盲目的四处乱窜了,为了更好的掌握各个被盯上目标的底细,这些人会寻找我们内部意志不坚定的一些人,策反他们,然后让他们混进各个目标内部。

一来他们可以当做卧底查清目标的各种情况,然后就此设计各种不同的破坏方案;二来在目标防范严密外人无计可施的时候,可以直接从内部发起破坏行动,大大增加了我们的防范难度。

张曦就是市公安局派来五矿区排查可疑人口的,希望所有人积极配合她的工作。鉴于敌对分子的嚣张气焰越烧越旺,矿区内人员的成分组成又十分复杂,她可能要在此地常驻一段时间。与此同时,其他矿区也有公安民警进驻,所以这并不是专门针对五矿区的行动。

等张曦站起身来敬过礼,刚含笑坐下向在座的各位点头示意,还没来得及说句话,文明立刻又开始絮絮叨叨大谈特谈起来。这一来连张曦都忍不住捂嘴偷笑了,看样子她和文明认识了很久,基本了解了此人的脾气。

文明首先对五矿区的安全工作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接着传达了上级领导对整改意见的批示,又从招收工人没有严格审查背景说起,一直说到井下存在的种种痼疾,最后文明表示,这几天他将深入本矿区所有一线,彻底解决以上问题。

我因为是本片区唯一常驻安检员,也被迫列席,只听的我头脑子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听着这些批评的话。文明谈到的这些问题中,凡是涉及到安全方面的问题,都和我的工作有关,但我自信这几个月来的奔波劳顿没有白费,整体情况并不像文明所说的那么严重。

文明虽然是煤矿工作的权威专家,毕竟没有和我一样在此地驻扎了这么久。如果他来了之后先检查了各处的工作,再发表他自己的意见,接受起来就容易得多,像现在这样一上来什么都不问就是一顿批,说实话我是很不服气的。

等到文明说的口干舌燥基本说完的时候,外头太阳都偏西了。我们国家国土辽阔但没有划分成不同的时区,西疆的时间还是遵照着北京时间来计时,所以在西部地区看到日头偏西,估计北京时间都到了晚上七八点钟了。

文明这一通说,整整说了一个下午。我一边揉着坐得麻木的腰腿,一边心中暗笑,有这个工夫干什么不行,非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功上,你就把天说下来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想着,又抬头看了看坐在文明边上的张曦。巧合的是,张曦也正好向我这个方向看过来,我赶忙冲她咧了咧嘴,算是打了招呼。张曦背着众人可以做鬼脸给我看,在众人面前却是面无表情,只是眼角里透着一丝笑意,看了我一眼,随即将视线移开了。

刚才猛一见面太意外,也没时间好好和她叙叙旧,是不是等两天请她吃顿饭,好好回忆下儿时往事?即使那么多年没见,就只凭着我和她的同学关系,一起吃饭也不应该引起别人的胡乱猜测。

到那个时候,我可不会像刚刚那样慌乱了。刚刚是什么感觉来着?有点陌生,有点亲切,好像还有点激动。正胡思乱想着,那边文明的讲话总算停了下来。

“我们矿区对上级的批评完全接受,”五矿区的王区长终于接上话了:“对文工指出的一系列问题,我们一定逐项整改,我们相信......”

话未说完,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注意我用的这个“撞”字,因为它真的不是被正常推开的,而是明显被一股大力猛然撞开的,门被撞开之后又撞到了墙壁上,一共发出了两声巨响,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不好了,571矿出事了!”一个穿着矿工服装,脸上满是一道道的煤渣,好像被雨水冲过一样,本来面目已经完全看不清的家伙大声道。

此言一出,整个会议室静得好似太平间一样,真正的鸦雀无声。我一下子就被这句话震住了,急忙从刚才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听文明讲了一下午的安全,还真就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老谢你别着急,慢慢说!”王区长也是面如土色,但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还竟然听声音就把这个矿工认出来了。

这个叫老谢的矿工可能是一路跑着来报信的,他说完那句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听闻此言,一屁股歪倒在一张空椅子上,只顾得上大喘气了。

这一来王区长又急了,让你慢慢说没让你不说啊!正要发火,那边张曦和文明对视了一眼,张曦就走过来轻声对老谢道:“我们需要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说完还关心的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是负责安全的,出了事追究责任第一个就要找我。

老谢抬头看看这个不认识的女警,又看了看一脸怒气的王区长,这才开口道:“不知道571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们矿上只剩下一个人了,还不死不活的!”

这句话更是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只剩一个人了,其他人哪里去了?是下井了还是干吗去了?谁不死不活的,为什么不死不活?

这个571矿我是很熟悉的,刚来五矿区的时候我就去过那里几次。那是个很小的小煤矿,差不多算是五矿区所辖最小的一个,它的地上建筑和井下规模都不是很大,人员也很少,除了负责人和几个文职人员,大概也就有八九个矿工。

但571煤矿虽然规模不大,它的安全措施我还是了解的很清楚,可以说整体上做得还不错,仅有的几个隐患,在初期就被我督促整改了(规模小整改容易)。

不过因为它太小又没什么大问题,治安方面的事又不归我管,后来我就没怎么去过这个煤矿,这一次大雨,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其他几个稍大的煤矿那边,571矿也没来得及去。

百密难保一疏,偏偏就是这个矿出了问题!我一边想一边擦汗,这一次真的脱不了干系了,祈祷没死人吧。

我这边想着,那边张曦还在和老谢谈话,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被梳理出来了。

原来这个老谢和571矿上的一个叫王长安的矿工是亲戚加同乡关系,因为那边位置在山沟沟里,太过偏僻,路又不好走,家里寄过来什么东西,邮递员只能送到五矿区就不愿意往前走了,通常都是老谢给他们送过去,或者他们轮到休息的时候出来拿,再或者请运煤的大卡车司机帮忙捎进去,大体上就这三种方式。

今天早上雨刚停,邮递员就来过一趟,其中有老谢亲戚的一大包东西。老谢收下后琢磨,这两天雨下的大,运煤车好几天都没来了,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等自己不忙的时候送过去吧,结果打开一看,又发现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吃的干货,长途跋涉送到这里,不敢再捂着放了。

于是老谢请了一天假,把这包干货放在他的自行车上,蹬着就奔571矿去了。一般情况下骑自行车到571需要四五个小时,雨后的道路泥泞不好走,老谢硬是骑到了下午两点钟才到地方。

等到了地方一看,整个矿区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老谢觉得奇怪,平时再怎么萧条,地面上都有人在值班,运煤的煤溜子都在运转,哪像今天一片死寂,别说人了,连只鸟都没见到。

可能都在睡午觉吧,这都几点了,也该起来干活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敞开嗓子喊了几声王长安,喊过之后,除了消失在山谷里的回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出了奇了,老谢把自行车放在一边,走进那栋唯一的二层小楼里,一间房一间房的看过去,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但楼里各处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地方,连办公室里的摆设,宿舍的模样都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甚至澡堂里的水还是温的,随时可以下去泡个澡。

难道所有人都下井了?可煤溜子没开动啊,完全是一幅停产的模样。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可即便如此,井上也应该有人才对。老谢越发奇怪,决定再去井口看看。

从小楼到井口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中间要经过一大片空场地,这块空场地是用来堆放挖出来的煤炭的,也是从井下伸出来的煤溜子的终点站。老谢能看到这里堆放的煤不多,还占不到空地的五分之一。这个老矿工一眼就能看出此地生产能力有限,效益不佳。

绕过煤堆,井口已经近在眼前。先前在一片死寂中,老谢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此刻他却听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声响,似乎是有一个嗓子哑了的人在喊着什么,似人声又不似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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