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炮(1 / 1)

()所有的游行队伍,终于都进入了草地上的指定地点。//百度搜索看最新章节//庙前的大道上,出现了暂时的冷清。一辆白色的工具车,从西城的方向疾驰而来,在庙前拐下大道,停在银杏树下。从车上跳下来三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穿一身洗得发了白的旧军衣,看样子已是人到中年,但依然动作敏捷,举手投足间,显示出不凡的身手。我一眼就认出他是老兰的随从黄豹,这个与我们家打过很多交道但始终让我感到神秘的人。他们从车上抬下一张网,展开来,两个人撑着,向那些鸵鸟逼近。我知道鸵鸟们倒霉的时刻到了。黄豹自然是老兰指派来的,现在他在老兰的手下,大概是个侍卫队长的角色吧。鸵鸟们不知好歹,对着那面张开的网扑过去。三只鸵鸟的脖子卡在网眼里。其余的鸵鸟看事不好,掉头就跑。被网住的鸵鸟挣扎着,发出沙哑的鸣叫。

黄豹从车上拿下一把园艺工人使用的巨大剪刀,把那三只被网住的鸵鸟,从脖子上最细的部位剪断。“咔嚓”,“咔嚓”,“咔嚓”,三个鸵鸟脑袋,落在网的外边。无头的鸵鸟身体,摇摇晃晃地奔跑几步,跌翻在地,蟒蛇般的长脖子,胡抡着,喷洒着黑色的血。血腥的气息,扑进了庙堂。这时,黄豹们的克星到了;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五个面色冷峻、身着黑衣的人从庙后转出来。其中那个戴着墨镜,叼着雪茄的高个子,正是神秘的兰大官。他的四个部下,扑到黄豹们面前,迅即地从怀中抽出黑色的橡胶棒子,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砸下去。棒子砸在人头上发出的黏腻之声,和那些随即喷出的鲜血,让我感到心中凄然。毕竟,这个黄豹,是我的旧日乡亲。黄豹捂住脑袋,大声喊叫着: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打人?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那些持棒子的人一声不吭,只顾将棒子高高举起,往黄豹他们头上砸去。黄豹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嘴巴里喊着:小子们,你们等着……人却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大道——上述的情景于理不通,但却是我亲眼所见。兰大官在一个鸵鸟的脑袋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些还在微微抖动的短毛。他站起来,摸出一条白色的绸巾,擦擦被污染的手指,扬手将绸巾扔了。绸巾随着一股轻风飞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粉蝶,飞越了庙宇,消逝在我的视野之外。他走到庙门前,伫立片刻,摘下墨镜,好像是特意要让我看他的面容。我看到了岁月留在他脸上的痕迹,看到了他的忧郁的眼睛。会场那边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嘶叫,那是大喇叭里发出的噪音,然后便是一个男子的雄壮的喊声:双城市第十届肉食节开幕式暨肉神庙奠基仪式现在开始!终于,老兰内穿着一身毛料军服,外披着一件黄呢子大衣,打着响亮的哈哈出现在我家的灯光和烛光里。他的军服是真正的军服,衣领上和肩膀上有缀过领花和肩章的痕迹。他的大衣也是真正的校官大衣,金属的扣子光彩夺目。十几年前,在我们那里,穿毛料军装,是乡镇干部的标志,就像传说中的七十年代,穿灰色“的确良”中山装是公社干部的标志一样。老兰虽说是一个村干部,但他也敢穿着毛料军装招摇过市,可见老兰不是个一般的村干部。村子里传说,老兰与市长是拜把子兄弟,根本就没把乡镇长放在眼里。反倒是那些乡镇长,为了升官,为了发财,需要经常地来与他套套近乎。

老兰进了我家灯火辉煌的堂屋,把肩膀一耸,那件黄呢子的大衣随即就落到了紧跟在他的身后、看起来缺心少肺实际上聪明透顶的黄豹手里。黄豹接过大衣,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兰身后,好像一根旗杆。他是那位放下屠刀后饲养菜狗的黄彪的堂弟,当然也是黄彪那个漂亮的小媳妇的堂小叔子。他一身好武功,能舞枪弄棒,会飞檐走壁,名义上是村子里的民兵连长,实际上是老兰的保镖。老兰对他说:“出去等着吧。”

“怎么能出去呢?”母亲热情地说,“请坐请坐!”

但是那黄豹一闪身就出了堂屋,消失在我家院子里。

老兰搓搓手,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去市里谈项目,回来晚了。冰天雪地,车不敢开快。”

“村长日理万机,还能赏脸前来,实在让我们感激不尽……”父亲缩手缩脚地站在圆桌一侧,咬文嚼字地说。

“哈哈,罗通,”老兰干笑了几声,说,“几年不见,你可是大变了!”

“老了,”父亲摘下帽子,摸摸自己的光头,说,“满头白发了。”

“我不是说你这个,”老兰说,“大家都在老,我是说,几年不见,你变得会说话了,那股子野劲儿没有了,说话文绉绉的,简直像一个知识分子了嘛!”

“您这是拿我开心,”父亲说,“前几年我办了些糊涂事,经过这些年波折,认识到是我不对,还请您多加原谅……”

“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老兰似乎是无意地摸了一下那扇破耳朵,宽宏大量地说,“人生在世,谁也要办几件糊涂事,连圣人和皇帝也不能例外。”

“好啦,不说这些了,请坐吧,村长。”母亲热情地张罗着。

老兰与父亲谦让一会,还是坐在了那把从母亲的表姐家借来的木椅子上。

“都坐,都坐,”老兰说,“大家都坐,杨玉珍,你也不要忙活了。”

“菜都凉了,我给你们炒个(又鸟)蛋吧。”母亲说。

“先坐下,”老兰道,“我让你炒你再炒。”

老兰坐在正中,旁边的两条长凳上,依次坐着我、母亲,娇娇、父亲。

母亲拧开一瓶酒,将杯子一一倒满,然后端起杯子,说:“村长,感谢您赏脸,到俺这穷家寒舍来坐坐。”

“罗小通这样的大人物亲自去请,我怎敢不来?”老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说的对不对?罗小通大人?”

“我们家是从来不请客的,”我说,“请谁是看得起谁。”

“不许胡说,”父亲瞅我一眼,然后又用歉疚的腔调说,“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您别在意。”

“他说得很好吗,”老兰道,“我喜欢心高气傲的孩子,从小看大,罗小通前途不可限量。”

母亲把一条(又鸟)腿夹到老兰面前的碟子里,说:“村长,您可别夸他,小孩子不能夸,一夸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老兰把那条(又鸟)腿夹到我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又从盘子里把另一条(又鸟)腿夹到一直偎在父亲身边的娇娇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凄凉的爱怜之光。

“快谢谢大大。”父亲说。

“谢谢大大。”娇娇说。

“叫什么名字?”老兰问父亲。

“娇娇。”母亲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老兰将盘里的肉鱼往我和娇娇的碟子里夹了许多,然后说:“吃吧,孩子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您吃,”母亲说,“别嫌孬。”

老兰夹了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咀嚼着,说:“如果为了吃,我何必到你们家来?”

“我们知道,”母亲说,“您是村长,光荣称号一大堆,市里省里都挂号的大人物,这世界上大概没有您没吃过的东西了。

请您来,无非是表表心意。“

“给我倒杯酒。”老兰把酒杯递到母亲身边,说。

“真对不起……”母亲说。

“给他也倒上呀!”老兰指指父亲眼前的酒杯。

“真对不起……”母亲倒着酒说,“从来没有请过客,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

老兰端起酒杯,举到父亲面前,说:“老罗,当着孩子的面,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从今之后,如果你瞧得起我老兰,咱们就一起干了这杯!”

父亲手抖着,端起酒杯,说:“我是拔了毛的公(又鸟)刮了鳞的鱼,没什么起色了。”

“没那事,”老兰将杯子重重地礅在桌子上,目光逼着父亲的脸,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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