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油灯,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商量着。
“是真全忘了,连自个儿名儿都忘了,哪儿的人也记不住,问啥啥不知道,这该往哪儿送?”双福娘下午听着珊瑚说着,自己进屋里问了好一阵儿,那汉子却是一问三不知,不是摇头便是不开口,趁着日头还没落下赶紧请了二黑奶奶过来,二黑奶奶说了,这是失了心智,好不好得了得看造化,她也没法子了。
屋里一阵摇头叹气,听了半晌,珊瑚爹开口道:“当初捡回来倒也没想那么多,却不知道竟是个不记事儿的!”
“你说现在也没地儿送,这该咋办啊?”珊瑚娘也不敢说啥,就是心里有些委屈,凭空多了个大活人,总不能一直放在双福家里吧!只是自己家里口粮都不怎么够吃的,这会子再多这么个大汉子,今年这冬可咋过?
珊瑚爹从早上打了她那一下心里倒也愧疚着,听着她那话心里不舒坦倒也没再开口堵回去,只用力地抽了口烟,一时不防呛着咳了出来。
里屋,珊瑚和珍珠坐在炕边,没什么话好说的,珍珠靠着门边坐,手里拿了个鞋面儿绣着,珊瑚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铁树和双财拿着下午抓来的蛐蛐儿逗着乐,也不知道是咋抓的,这时节了居然还能抓得到蛐蛐儿…正胡思乱想着,倒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珊瑚偷偷瞟了眼坐在炕上对着窗外发愣的人,这么大的动静,他听没听到?
见他身影落寞,本想说些什么的,可见着珍珠在一旁却是懒得开口了,这搬弄是非的,到时候不知道又要说出些什么来。
无趣地叹了口气,回来也是好几天了,看来这前世的路也不是不能改,爹没死,双福娘没来提亲,这头还捞着了个大活人……前世爹在那一夜便被海浪卷走了,那这人…本也该是死了的?
忍不住又看了眼那人,薄唇紧抿,眉头微蹙,望着窗外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这算是无意间救了他一命?
这时候也不知外头说了些什么,珍珠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拿了梆子靠在一旁的木柜上邦邦邦地敲了好几声,道:“自家的粮都不够自己吃了还要添个人,要是没了吃的可还得拿人当祖宗供着?我可不会把口粮让出来的,到时候谁爱给他吃谁给,海可都出不去了,我看要怎么熬到开春…”
听着珍珠细声念叨着,那人却当初没听到一般,只是脸色越发不好了起来。
珊瑚心里正思量着该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听到娘叫了自己和珍珠出去,跟双福娘絮絮叨叨着对着自己说了半天,珊瑚才算是听懂了。
这是要留下那人。
“这人都这样了也怪可怜的,总不好把他赶出去…”双福娘开口道。
珊瑚爹狠抽了口烟,道:“今年谷子收成还行,多个人就多个人,实在不成了再想法子。”
双福爹也点头道:“咋说都是条人命,这点子口粮我来出也成的。”
珊瑚见状,倒是明了了,既然都这样商量好了,那她做小辈的只顾点点头就成,就是以前总过着这样的日子,周围的人心软好说话,才使得自己后来进了杜家根本措手不及,从不知人心可以险恶如斯,性子太软也只有被吃死了份了。看了眼双福,也正听着点头说是,这头珍珠更是不好说什么,沉着张脸不开口也不作表示,只是也没人在意她,便也由着她去了。
珊瑚娘接着说:“你双福哥下月初就要娶媳妇儿了,也不好让他总跟着双福睡一个屋了。我们商量着,到时候就着前儿搭着放谷的棚子给搭好了起来,就让他住那儿就成了!”
“双福哥要娶媳妇儿了?”珍珠这回倒是活了过来,睁大了眼看着双福,问:“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
屋里人被她这一叫倒是都一愣,双福娘反应过来笑着道:“就今儿早上,你虎子叔他们过来了…”
“虎子叔?是绿翠儿?双福哥你要和绿翠儿成亲啊?”珍珠那样子又气又急的,珊瑚看着倒是有些奇怪了,双福娶媳妇,珍珠急个啥?
“不是,哪儿有妹妹比姐姐先嫁的道理,是红串儿,绿翠她大姐。”双福娘也有些讶异于珍珠的反应却也没说,只跟她这么解释了一番。
“就那个…就那个跟刘寡妇打架的那个?”珍珠一急,却是直直地吼了出来。
珊瑚娘见这样子觉得不对,赶紧过来拉住珍珠小声道:“你叫啥!什么打架不打架的,那事儿我知道,是你刘婶子嘴碎先骂了她爹的,红串儿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动的手,你瞎嚷嚷个啥!”刘寡妇正是住在珊瑚家靠西那头,两家就隔了堵墙,那刘寡妇几年前没了丈夫,自个儿拉扯个孩子也不容易,人倒也没啥大毛病,就是嘴碎了点,像珍珠的丑事常被她拿去没事儿当零嘴儿嚼了,是以珍珠极讨厌她,这时候珍珠想说的人是红串儿,自然是把打架那事儿往红串那儿推了去。可这事儿珊瑚娘却是知道的,要不是刘寡妇嘴碎说人家爹是个疯子,她也不会平白去跟她打架的,毕竟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她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名声也不好。只是珊瑚娘却是疑惑着,这丫头咋忽然这么激动?
珍珠这才注意到一屋子人都瞧着她,悻悻地低了头,不再开口,珊瑚却是明白了,感情之前珍珠那么着急要把自己送给杜家冲喜,还有了这一层!
双福娘倒是知道红串这事儿的,只是都是一个村里的,姑娘家来向男方家说亲的不多,回绝是不行的,那姑娘被拒了还怎么做人?往后在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加上虎子的病,双福娘其实是很不满意的,只不过要是因为这个回绝了他们家,那双福他们一家在村里也别想做人了。只是想着红串儿除了性子冲了点倒也是一把好手,下地干活儿家里的杂事儿,这可都是村里人有目共睹的好,能将就也就将就了,可这下子被珍珠这么一说,脸上也不免有些过不去,微红着一张老脸,利索的嘴皮子倒是也锈了。
“红串是个直性子,最受不得别人欺负了家里人,才会和刘婶子有那么一回事儿的,这样孝顺的,可不得好姑娘才做的?”珊瑚见着双福娘有些尴尬,开口说着,你不想让我嫁给双福,那也成,我就找个红串儿来,就红串儿那性子,还怕堵不住你?珊瑚心中暗叹,前世总觉得珍珠还是个孩子,从未想过她竟还存着这样的心思……果然是那时的自己,活得太天真了。
珊瑚娘见状赶紧应和着道:“就是啊,那孩子从前几年就把家里活儿给包了,虎子叔那病时不时地折腾死人,绿翠娘也说着,要不是红串儿这丫头,家里真没法儿撑下去!”
双福娘听着,这时才稍稍松了表情,点头道:“也是个劳苦的命,不然小小年纪也不至于累死累活地干,现在受这样的罪还得被人这样数落了。”
珍珠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双福娘最爱明枪暗箭地说她,可又实在不敢回她的话,只好紧紧咬着唇,低头不语着。
珊瑚看着好戏,也不愿意去打扰了,转身便走回了房里,双财铁树大概是听着动静了也不玩蛐蛐儿,伸出两个脑袋趴在门边听着,床上坐着那人依然坐着,还是那姿势,望着窗外像是在想些什么事儿。
“你该听着了吧,既是这样,那便留下,哪时候你想起来了,哪时候走,”那人听着珊瑚的声音顿了顿,回过头来,珊瑚接着道:“只是也不知道你家里人,该叫他们担心了。”
那人没开口,一双眼盯着被褥上一块旧渍,珊瑚顺着他目光看,知道双福娘不爱干净,腾出这一床被子已经算是不差的了,上头竟还有这种东西。
“过几日地里活儿干完了,在院儿里盖好了屋子你就能搬过去住了,双福哥下月初就娶媳妇儿了,他们家里要整饬整饬,你也不好总住这儿。”
那人还是没应声,过了会儿才点了点头。
珊瑚倒是耐心,还跟这儿等着他回应了,才忍不住又问:“你真的全忘了?连自己个儿的名儿都不记得?”
“戴——”那人眉头一皱,嘴里依然吐出这么个字来。
“戴?到底是戴还是呆啊?是名儿?姓?”珊瑚抓着这字问了一通,那人却是半点反应没有,看着总像没清醒的样子,珊瑚被磨得实在没了性子,摇头无奈道:“看这样子呆头呆脑的,大概是真叫呆了,那也成,就叫呆子得了,反正你也记不得,就且这么叫着吧,等你哪天想起来了再告诉我得了。”
那人闻言,终于抬头看了看珊瑚,还是没开口,便又低下头来不知看什么去了。
珊瑚不禁叹气,这么大双眼睛就是长来这么用的?
约摸是风潮的缘故,接下来的几日日头足得很,晒谷场上那谷子吸足了日头,碌轴一轧上去嘎嘣嘎嘣直响,谷子糠米脱得可欢了,珊瑚家的地本来就不多,今年收成虽说不错,但谷子也就那么点,没几日便收拾干净了。
这天下午,收好了最后两担谷子糠米已经是日头下山了,珊瑚爹累得,放下谷子连饭都不吃便回屋躺着去了。珊瑚娘也是累得够呛,将谷子放进院里的棚子,说是等明天再搬进地窖。珊瑚听着点点头,她家屋子是老屋子,地窖是之前粗粗挖下的,年初下了场大雨把屋子给淹了,地窖口被水冲坏了,一直也没去修,前几日风潮雨大,潮了地窖口水也灌了进去,现在要放东西也得掀开了晒干才能放进去。也是珊瑚家是在没东西放,这才由着地窖随意来。现在天儿也黑了下来,珊瑚中午去看的时候觉得窖底还有些潮,便想着放便放着,等到明天再说吧,也就吃了饭,稍稍收拾便进了屋。
村里人舍不得用灯,怕费油,珊瑚家就更甚了,吃饭都堪堪过了,哪里还有闲钱来买灯油?于是天儿一黑,便关门睡觉了。
许是这几天日头好,晒得什么东西都干热得很,珊瑚睡着翻来翻去,愣是觉得热的难受。
咋会这么热?
珊瑚累了一日,本不想起来的,可是外头实在灼得难受,珊瑚虽然眼睛酸涩得厉害,还是撑着睁开了眼。撑起身子往窗外望去,似乎有些亮光,火红火红的,这是中午了?
珊瑚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打开炕头上的窗户,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珊瑚糊着眼,待到渐渐清晰,外头院里火光连天,红艳艳的染血了外面的一方天……
“啊——”珊瑚厉声尖叫了这一句,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