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同心和尚被抬回了军营。
所有的军营都是帐篷,尽管这是在关城之内,可关城毕竟地方有限,要留出地方种庄稼,养殖,剩下来的地方要安置军士们,如果给他们造房子住,那怕不是在痴人说梦,所以,只能搭帐篷。
普通士兵的日子是苦的,一个帐篷要住十二人,真可谓是人挤人,人挨着人,脚都伸不开,最关键的是,每次作战回来,一脱鞋,全帐篷都是那个味儿,熏的人睁不开眼睛,军官们稍微好些,到了将军这个级别,就是一个人一顶帐篷,国朝讲究上下尊卑,所以不是将军不陪着士兵吃苦,是没必要,也是地位所限。至于同心和尚,那是个例外,他作为外来无偿帮助守关的义士,也得到了一个人一顶帐篷的待遇,不用去闻士兵们的脚臭味。
现在就不同了,整个大营空荡荡的,所有帐篷立在那里,却已经没多少人居住了,被换班的战士们把同心和尚安置好之后,除了派出一个人为同心守夜,就是商量着大家都聚在一起,住大帐篷里,相互挤挤。
同心和尚回营之后并没有睡觉,他需要抓紧时间恢复伤势,于是盘着两条伤腿开始打坐起来,也许是大战中他悟到了些什么,伤势恢复的速度很快,紧紧到了前半夜的尾稍,就恢复的七七八八了,就连在城墙上拍出的那一掌所损失的功力,也回复了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打坐的正舒服,可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自己屁股底下的不是地面,而是某只巨兽的口,这只巨兽它正要破地而出。
同心心里一想,不好,上一回出现这种情况的,就是西城墙出事,武人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更何况有西城墙事故“珠玉在前”,现在他不得不信,于是赶紧起身,走出了帐篷,想要叫醒所有在睡的士兵。
他走到帐篷口,把守夜士兵叫醒之后,问询了一下众士兵所休息的地方:“所有换班的兄弟们都睡哪里了?赶紧叫他们起来!”
被换下来的士兵并不多,而且多多少少身上都带着伤,还是那种比较严重需要静养的伤,林将军把所有尚有战斗力的士兵都留了下来,把所有伤兵都换回了营,这既是保存有生力量能够存续,又是能够保证城墙上防守力的一种方式。
说到底还是人手不够,只能这么干,很无奈也很心酸,心疼一波林将军,可现在,整个军营都静悄悄的,同心和尚感觉有些不对头,他知道所有换下来的士兵都会聚集在他周围的帐篷睡觉,平常都是呼噜声震天,可现在一点声息都没有,这才是让他奇怪的地方。
“军营里有情况,你别乱走,跟在我身后。”
同心一脸凝重的看向四周,躯体稍稍紧绷,保持随时能发力的方式。
“嗯。”
士兵的声音有些颤抖,本来被伍长安排给同心和尚守夜,他是不愿意的,大家都是人,同样不眠不休的打仗,那些士兵累,他就不累吗?就因为他伤的比较轻,就这么安排了?可此时他心中这股怨怼,却毫无影踪的消失了,相反,他还很庆幸,根据他长久的作战经验来看,军营里已经出事了,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牢牢抱紧同心这条大腿。
同心突然往右一拳轰击出去,士兵还以为和尚失心疯了,可漂浮在空气中的紫色血液却让他看出,周围有看不见的家伙!同心心下大呼了一口气,早在出了帐篷之后,他就把体内的气散出了体外,流动一圈之后,再收回体内,形成了一股气场,这气场能够清晰的感知到周围的空间,这是气的一种基本运用方式,但没多少人原因学习使用,同心不一样,他体内的气很庞大,是同阶江湖客的至少两倍,因为他这一脉的功法讲究的不是用体内的气沟通天地,讲究的是把自己体内的气替代天地之中的气。
他现在有些庆幸学习过这种方法了,他能清晰的感知到,周围有看不见的敌人,感知也没有给他报警,显然,这敌人很难缠,虽然此时体内庞大的气很让他安心,但他知道这样做不行,因为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到时候岂不是任人宰割?所以,他选择了主动出击,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打到的是什么,但很明显,这不是人类,因为人类体内的血,是红色的,而这空气中飘散的血雾,是紫色的!
这些敌人的数量还不少,其中一个,在他的气场感知中,很强大!强大的让他窒息,那种疯狂屠戮的精神意志,差点就让他心神失守。
他小心翼翼的想要护着身后的士兵靠向城墙,可他退一步,却引得周围隐形的敌人敌意大增,他有感觉,如果再退,就将引起它们的围攻!
这时候,士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师,是不是,我托您后腿了?”
声音的主人,一张三十岁的脸上,充满着畏惧,愧疚,还有坚定,他畏惧着死亡,愧疚着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豢养老母亲,还有那六岁的孩儿,他已经年纪很大了,在家乡是个混不吝,甚至是狗不理,想及自己的孩儿老母,想要挣钱却没本事,于是就抱着挣大钱的愿望来参军,他知道王朝这两年很太平,即使边关有战事,也只是轻烈度的,死不了多少人,到时候杀两个敌人就能风光退役回家乡,可没曾想,这一来,就见证了战场的残酷,同乡来的都死的差不多了,还剩下他苟延残喘。
战场是能让人成熟的地方,他学会了很多老母教他却没学的道理,责任,友善,尊老爱幼,很多很多,他只是觉得后悔,后悔以前虚度光阴,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在家乡小恶做个不绝,他很想念自己的老母,想念他在幼时常给他做的那碗鸡蛋羹,想念自己的儿,自己这么恶的人,居然还有儿子,那只小小的孩儿在自己怀里,从个小小的模样长成了小男子汉,在私塾学了很多书之后,居然开始讨厌起自己的父亲来,总来劝说他别作恶,做个好人,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心想:混账小子,我怕不是见不到你了,不过,会有人来告诉你,你的父亲,真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别做傻事,和尚我能带着你走上城墙,到了那,就安全了!”
同心和尚听到他说那话的时候,就察觉到他想要寻死了,就把手伸向身后,想要抓住他的衣甲,居然抓了个空,心里一惊,顾不得眼前这些正在对峙的敌人,转过头,想要找到去抓士兵。
“大师,我是东乡廊台郡人,我叫胡威,你到那之后,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麻烦你去那告诉我孩儿一声,他老子是个男人!是个有卵子的!”
只听着这士兵一边豪迈的大吼,一边冲着城墙而去,手中大刀胡乱劈砍,盾牌一直挡在身前,边跑还边吼着:“来啊,杂种们,来砍死老子啊!”
同心和尚眼中含着泪水,他知道士兵死定了,他没有再去救,一个用生命为你铺路的人,你对他最大的善意,就是踏上那条路,沿着他的意志跑到尽头,和尚是这么做的,他双手合十,对着士兵离去的方向鞠了一躬,心中默念:“施主,我会去的,我会告诉你孩儿,告诉他,他老子不是恶人,是个保家卫国的士兵,是个大豪杰!古来江湖多豪杰,呵,谁是豪杰?”
他转身,走着另一个方向,打算去城墙上,告诉自己的好朋友,虫子们潜入了关内,虽然士兵的大吼声在夜里传出去很远,但城墙到底是太高了,声音还到不了那儿。
自此,心境又精进了一个方向,他走到城墙边上,正打算徒手爬上去,却发现,城墙上居然也是静悄悄的,这不对!唯独一个地方还有火光,还不时有刀铁交击的声音传来,他双脚一蹬,腾空而起,打算沿着城墙飞去,却发现脚下居然窜上来一只巨大的虫子,这是一只天牛一般的虫子,两只巨大的敖钳长在头顶,不停的开合紧闭,此时的速度居然不慢,就快跟上他的脚步了!
和尚不怕死,却怕死的没有价值,他知道以目前的速度,他是死定了,逃不出这只天牛的钳,心中叹息一分:“也罢,你要这皮囊,给你便是。”
他施展了秘法,灵魂出窍,飘至了城墙上,最后看了一眼皮囊被那双巨大的钳子懒腰夹成了两段,却无悲无喜,他看见了自己的好朋友,满身是伤口,衣甲早就破烂不堪,巨型斩马刀上都是缺口,他也看见了那些看不见的敌人的真面目,一只只大螳螂躺在了城墙上,而城墙上到处是尸体,有士兵的,也有虫子的,像是一个轮回。
林将军艰难的抵挡着看不见的攻击,他已经摸到了诀窍,却没多少力气杀出去了,满心愤怒,自己的士兵被当成猪狗屠了个干净,自己却毫无办法,他的士兵死完了,他也要死在这了,却看到了一个蓝色的半透明光头飘了过来,这是好朋友同心和尚,他大吃了一惊,随后却开始大笑:“和尚,你也死了么?也对,这种敌人,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是吗?不过不要紧,和尚,你不孤独,五万个将士和我这个好朋友会陪你上路的!”
“林太平!你不能死在这,你得出去,把这些消息告诉朝廷,告诉江湖来的支援,让他们有个准备,我有一秘法,可助你脱身,抓紧时间。”
没给林将军准备时间,也没给他调侃时间,就迅速的升上天空,盘坐在云头,却听见城墙上传来气急败坏的大吼声:“你已经死了,就该好好去投胎,这秘法一用,你就魂飞魄散了!快滚!来世我们在做好朋友!”
紧闭双眼,双手合十默念心经的同心,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就泛起了笑容。
林太平,如果还有来世,果然和你做朋友才有意思。
同心和尚半透明蓝色的身躯,慢慢泛起金光,犹如一尊金佛,身躯的金光越来越亮,犹如一个太阳,太阳初升的红霞开始出现了,云朵自发的围绕着他,他一手呈拈花状,一手树掌,轰然朝着地下按去。
轰!一声巨响。
地面向下塌陷了一个巨大的掌印,掌印周围泛起黑色的火焰,林将军都看呆了,正不知所措间,却听见耳边传来同心的声音:“沿着我的掌印走,它们进不来,速度快些,弄不好我还有个残魂能脱胎转世。”
林将军不再迟疑,转身跳下城墙,带着好朋友的嘱咐,开始逃亡,眼前一个接一个的掌印出现,所有在这个掌印范围的虫子,都被压成了粘粉,一个个虫子想要突进这个掌印里,却被黑火牢牢挡在其外,稍稍沾染者,瞬间就会被焚烧成一片飞灰。
掌印越来越小,通向关外的路也越来越短,终于。林将军走出了关城,整个关城都燃起了一把黑火,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炬,不用想,所有在城里的生物,都会死个干净,他转头瞧见这黑火燃城的奇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染着血液的脏手捂住了脸,无声的哭泣起来,他知道,今天,他失去了很多,将军的尊严,自己的城,还有手下的士兵,最关键的,他失去了唯一一个好朋友。
“施主,我去见我佛了,你手下一个士兵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叫胡威,东乡廊台郡人,告诉他儿子,他是个男人。”
一只手掌缓缓抚摸着林将军,他身躯一僵,惊喜的抬头看去,却看见那蓝色半透明的身影,更加淡了些,这个中年和尚对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转身向着燃烧的关城走去,一步一步,走着走着,身躯化作了一点点蓝芒散去,没等到关城,就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
“你,终究是骗了我的,和尚,在奈何桥上等我,如果我没见到你,我会等下去。”
燃烧的关城失去了控制,黑色的火焰产生了爆炸,一阵焰浪袭来,冲击的林将军飞了出去,他失去意识前,心里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