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通往四方城池的关卡缓缓开启,扬州城中却是一片死寂。
广灵县。
衙役满头大汗跑来,收拾好县令案前的公文,连汗也来不及擦,就对着案前的知县苦着脸劝道:“田大人,您好歹歇歇吧,兄弟们那边……也累了好几日了。”
这知县约摸着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鬓边霜白。此刻正月寒凉,广灵县并没有响起如往年一样的爆竹声响,经过大半夜的骚动外面的声响逐渐平息,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
此人姓田,单名一个彦字。
他披着一件棉衣,呼吸间空气中就立刻结成白气。南方的冬天没有呼啸的北风,却同样有刺入人魂魄的冰寒,与水乡特有的阴冷潮湿。
在没有炭火只能勉强靠柴火度日的堂间,更显难熬。
田彦在摇曳的烛火前不知写着什么,听到手下如是说,他脸上并没有露出疲倦神色,反而道:
“本官都歇了,那我县里万生灵又该如何安顿?”
那衙役心中暗道一句:就是您豁出去老命又何妨,这其他人都不管事,一个小小县令又能救回来多少人?糟心啊糟心,不过是多连累上家中妻儿。
衙役小心抬头看田大人神色,终究是把这话咽了下去。
田彦哪能不知属下在想什么?淡淡地看了一眼他,说:“不要再劝本官了,要是贪生怕死,你便回去。”
这句话几乎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可也在老知县话音落下的同时,那衙役脸上便浮现羞臊的神情来。
“大人,小的当然要陪您在这里守着了,做些绵薄之力……”
他擦了一把汗,咬着牙留了下来。
田彦这才又将视线从信笺上移了下来,看了他一眼便颔首道:“好,本官可没胁迫你。”
衙役陪着笑脸,斟上一壶茶用作醒神,此后便不再敢提劝退之事。
“老爷,布施的粥……不够了!”
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无序地想起来,一声声好像踏在人心里。田彦还没说什么,那小衙役就飞快起身,向他自告奋勇去看看,便离开了此处。
待人走后,田彦缓缓放下笔。他看着信笺上白纸黑字的密令,长叹一声。
上面说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静观其变!可这里的哪个还能熬得下来?
田彦的嘴抿成一条直线,此刻他反而烦躁不安起来。
另一面,那衙役跑出这空荡寂寥的小院,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方才田大人的脸色也太吓人了,看来劝他打退堂鼓是万万不可能了。
他暗咒一声,自言自语道:“纵你田大人田老爷有三头六臂,这时疫可是要死人的啊!这是什么事儿哟!”
不远处人们又骚动起来,衙役哭丧着个脸,一路小跑着就过去了。
而此时的堂内,正当田彦心意已决,打开房门就要走出屋舍,房檐上却出现几声轻微的响动,一时间田彦有所察觉,他停下脚步。
不时,一封带着特殊印记的信笺从房檐的缝隙飘落。
田彦忙上前捡起它,随后打开信笺,回到案前。
“殿下吩咐了什么?”
他开口,房舍除了田彦空无一人,可他还是肯定地开口,仿佛确定那送信之人还会留在这里。
“打开看。”
田彦展开信纸的手反而一顿,他好像有意试探那人,“不必了,殿下的意思下官知道。”
房檐上那人没有现身,也没有说话。
田彦将眼一闭,索性豁出去了,“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随后,他才怀着一颗早已按捺不住狂跳的心,打开了信笺。
惊愕、喜色、释然、沉思从他脸上一一闪过。
田彦猛地合上信纸,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喃喃道:“殿下,圣明。”
这个老县令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眼神倏忽地亮了起来。他环视四下,原来那送信之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去。
信笺带着宫廷之中特有的沉香,一笔一划写上了这几个字:
救民为上。
很快,田彦擦干了眼角纵横的老泪,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抛下。他拾起两张写着截然不同指令的两张信笺,一新一旧。
借着还未燃尽的白烛,将它们投入到跳动着的火舌中。
衙役却在此时回来,报了一声便推开了门,“大人,小的去查看,昨日送去的米粥又不够了。”
听了两秒,他好似闻到空气中纸灰燃尽的味道,正不解。
而知县已经站了起来,掸了掸两袖,“开仓放粮。”
衙役应了一声,这才恍然发觉他说什么,想到那些老奸巨猾的粮商不禁头疼,“可……”
知县已先他一步出了门去。
“刘耳。”
他唤住那衙役。
“把夫人和小公子接到这里来,安置妥当。”
“那……您这宅子?”
“让灾民都安顿进去吧。”
衙役瞠目结舌,“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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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田彦将一切处理妥当,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下属为他戴上厚厚的面纱,数次阻拦无果,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县老爷亲自去安顿灾民,只得叫苦不迭地跟在后面。
但此时的田彦,已经被眼前的惨状击昏了头脑。
什么是真正的炼狱?这里就是了。
肮脏的角落,横七竖八躺着一片人不知死活。
破旧的棉衣,汲着破洞的草履。有的还算幸运,还有力气爬到人多的地方取暖,而剩下的,恐怕只剩下吐息的力气了。
阴风一过,这里的人无一不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一种浓郁得近乎腐烂的血腥气传来。
田彦昨晚就没用过膳食,当时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衙役们却一刻也不敢耽搁,紧了紧身上的夹袄,就指挥着将那些毫无知觉的死尸运出这里。
恐怕广灵县以至于整个扬州城,都早已成为一座人间炼狱。
知县在仓促跑过的人群中伫立,显得无措而孤寂。
那些尚有力气力的灾民认出了田彦,无一不大叫老爷。
“老爷,我们是从别处来得,直到老爷您仁慈,您可千万要救下小民这条命呵!”
说罢便跪倒一片。
厚重的面罩没有掩饰住田彦的惊讶,“你们,怎认得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