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渝州。
今夜,这里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江湖上,但凡见不得光的地方,都尽是做着些见不得人的事。
在这种时候,不掌灯,便也早已是人尽皆知却并不成文的规矩。
好在,依着不怎么清朗的月色,隐约可见门前挂着的牌匾。
“飞羽门”,三个鎏金大字还方方正正挂在上面,显得威严而又落寞。
威严,要知道,飞羽门在江湖中扬名已久,久到甚至可以追溯至近百年前。
试问,明哲江湖百年的风雨而屹立不倒,又怎能不生落寞?
一般而言,一个根基深厚且深悉中庸处世之道的家族,在江湖上并不容易招惹什么是非,也并不缺少能够解决麻烦的朋友。
只是这一夜,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好过,甚至可以说,这栋辉煌的宅子,早已人去楼空。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确引人敬佩,然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实在是少则又少,这里更多的人,还是有太多的不能舍弃,所以选择舍弃这里。
不为别的,只为挣命。
今夜要来的人,随时可能会来。
在这不掌灯的院落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听得很真切。
若非有异于常人的眼力,是很难在黑暗中看出那风中摇曳的树影,正掩蔽着屋檐下十几台精心装置的诸葛连弩,在暗夜与薄雾的包裹中蓄势待发。
更已深,夜愈静。
春寒料峭,阵阵冷风袭来,令人不觉得有些战栗。
这寒意不是来自晚风,而是风吹来的方向,经过了那树上的人。
不该来的人,已经来了。
夜是深沉的夜,人是冰冷的人。
院外门前的古梧树上就有两双像冰冷的磐石一般的眼睛洞悉着院里的一切。
漆黑的眼眸与漆黑的单衣似是比这深夜的色彩还要浓重,像黏稠的化不开的墨滴,不深不浅嵌在夜幕里。
风吹过,不动声色。
“时辰到了,不必再等。”
一个身披裘甲的少年看着院内,说出这话的时候,眼中似是有几分犹豫,他本是迟迟不想说的。
而他旁边那个衣着单薄的少年仍是一动不动,看着院墙里面,却像是在看着死人。
死亡是什么味道的?
或许没有人知道,或许,当有人看到过他的眼睛,就会觉得自己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
他的脸庞很是俊朗,只是,还稍显些稚气。
他的脸上,带着三分英气,三分桀骜,三分孤寂和一分的不以为意。
这不以为意,并不是历尽沧桑后的泰然自若,而是,对生命的漠视。
他的眼中没有生死,不在乎别人,更不在乎自己。
他长得的确很好看,每一个渝州城的姑娘看到他时,都会掩面而笑如是说。
只是这张脸,带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
它太过于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别人看着他,也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忽的变得有些凝重。
“再等等,风向,变了。”
“什么风?”裘甲少年不解,看向他看的地方。
只听得院落外的竹篱花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风吹起了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卷来阵阵芬芳。
周围只有风声,树声,却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
“刚刚是海棠,如今变成了墨菊。”
单衣少年眯起了眼,犹如一道光穿梭而过划破黑夜,落到院中那个最不起眼的角旮沓。
夜色深沉,即便是眼力如他,也很难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看清那黑暗的角落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裘甲少年忖着,“如今正值初春,哪里来的墨菊,莫非是……”
裘甲少年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也微蹙起了眉,苦笑着摇了摇头。
垂死前的挣扎总是显得那么无知,无辜,无奈。
尤其是在他们的面前,这多此一举的行径,他不觉得可悲,只是觉得有点可笑。
单衣少年点了点头,冷冰冰的看着院落墙根后那一片深不可知,“飞羽门的家传秘毒‘笑春风’,便取自这墨菊。”
“蜀中八大奇毒之一,今日得见,倒也不亏。”裘甲少年哂笑一声,握紧了手中那柄长剑。
单衣少年眼中的情绪却丝毫不见波动,只是摁住了裘甲少年持剑的手。
看似只是把手轻轻的一放,却像是有千斤重,裘甲少年再也提剑不得。
他看了裘甲少年一眼,从怀中解下一个软包香囊,交到少年手上,面无表情地说着,“拿着。”
“那你……”
裘甲少年似是有些犹豫,但又像是听从命令一般,接过了香囊揣进怀里。
他识得,这是由鬼医菩提子所调制的一寸红,可以驱百蛊解百毒,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少主人向来从不离身。
而这样的东西,这次他却轻描淡写地交给了自己,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无妨。”单衣少年闭了下眼,竟突然径直的站了起来。
晚风微凉,轻拂着少年单薄的黑衣,有些分不出来,哪个是夜,哪个又是人。
院中传来了笑声,老者沧桑而铿锵的笑声如同晴天惊雷般穿耳而过,“少阁主,许久未见,顾老阁主可安好啊?”
“承蒙挂念,他老人家也想您的紧。”
单衣少年一招鹞子翻身兀地掠了下来,落在院中,神情从专注又变得有些失落,似乎没有人给他准备着什么惊喜。
裘甲少年也跟着跳了下来,本能的站在单衣少年身前,又突地自觉退到了他的身后,手里一把长剑在鞘中隐隐颤动。
“小影儿,想我飞羽门向来不问江湖是非,安守本分,我儿又为你饮风阁鞠躬尽瘁,可如今,顾老贼又何故来杀我?”
从墙根后徐徐走出一个金缕大氅的老人,老人见到他时正襟而立,手持一把镶着琉璃碎玉的宝刀,却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一拜,单衣少年不以为意,可裘甲少年却又是一阵心酸。
“明知故问,我敬飞羽门这十年间为饮风阁所做之事,可既是问心无愧,那你又何故下这笑春风之毒?”裘甲少年走上去回了一拜,余光中又是那隐隐的一丝不忍。
“你们没中毒?”老人先是有些吃惊,又沉吟片刻,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我本不想杀你的。”
单衣少年攥了攥左手,手中的东西咯咯作响。
那是一把从未离手的刀,漆黑的刀鞘下,岂非也正掩藏着不与人知的秘密?
刀在,人便在。
老人低下头去,久久才作声,“也罢,看来,只有死人才能分得清对与错。”
老人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单衣少年手中的那把刀,好像随时都在警惕着那把刀出鞘,好像他早已知道,只要那把刀出了鞘,他就再没机会。
可是这一刻,他却等待得久了。
“死人是不需要再去理会对错的。”
单衣少年开了口,冰冷的话,冰冷的人,在他眼中,这世上本就没有对错,只有为与不为。
那老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祥和变得犀利,似乎是要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他本是早已认命,只是又想起了,还需要他为之去挣命的人。
“令郎呢?”
单衣少年没有看他的脸,只是盯着老人手上那把刀,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世上有谁的刀会快过自己。
老人听罢,又突然转怒为笑,眼角的皱纹都延展到了很远很远,像是随着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一起去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你们来晚了。”
“他都走了,你却不走?”
单衣少年只微微抬眼瞟了他一下,他只是想知道,在这世上,一个正常的父亲提及自己儿子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一种神态。
只是这一眼,正好与老人深邃的目光对上。
只是这一眼,看到那欣慰的笑意,却让他的杀意更浓了些。
他有多么想杀了老人,就有多么想杀了自己。
“我飞羽门百年基业,门派上下一百三十九口身家性命,岂容我说走就走?
他既做了,便不能后悔,总要有人留下承担这一切的。
他走了,就够了。”
老人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横向一抽,那闪着珠光宝气的刀便如黑夜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般绚烂,划出一道痕迹,光芒夺目。
可是他却不知道,太过华丽的东西,总是华而不实,而太过平凡的东西,却暗藏杀机。
锋不在出,而在于藏。
“拔刀吧。”
老人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一边看着他只是侧身闪躲,不免有些急躁。
单衣少年却仍不见动,他有刀,只是他的刀,就像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藏在刀鞘里看不真切。
裘甲少年却突然向前,用剑鞘接住了老人凌空一砍,以肘对着他后背脊柱上回手一点,那老人便被推出去三丈之外。
他只是念及往日情谊,让他几手,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依然没有出手过重。
而此时,单衣少年却始终不曾出手,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老人怒发冲冠,双手握紧刀把,使出浑身气力推出一道浑然之气直向裘甲少年,而少年的身形一晃,竟凭空消失不见了。
再看时,他已不敢再挥刀。
夜色下,银光一闪,带着些微凛寒的利刃已从夜空中划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老人的脖颈处。
冰凉的剑刃,柔软的皮肤,这一刻,原来一念生死,真的可以被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等等!”
似是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惧,每个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都是不愿意就这么认命了的。
老人喊了声等等,他在等什么?
可是老人喊了等等,裘甲少年的剑就真的停下来了,像是春雷初静,骤雨初歇,时间不多不少就卡在了这一刻,他出手利落,收手也毫不含糊。
剑刃直直地贴在他的脖子上,再向前一分,就是回天乏力。
老人哆哆嗦嗦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像是包裹着一个小物什。
“这是金刀门留下的信物,你们拿去吧。
蒙儿听信那混秃子的蛊惑,做下此等不义之举,老夫自当以死谢罪。
只求以命换命,代犬子受过。
想你饮风阁当年为了得到阴……咳咳……不也……”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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