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皇太后吴氏的寝宫,永乐宫。
永乐宫在北宫内的东北角,北宫西北角是武库,西南角是粮库,东南是杂物库。
皇帝自与皇后、张姬吃了一顿饭后,就对齐王刘永的婚事有了详细了解。
现在事情很好办,刘永不想娶张家次女,似乎担心遭受张飞牵连一样,显得有一些狼狈、缺乏担当;而张姬也深明大义,不愿在这个节骨眼继续牵连帝室,代表妹妹解除这桩婚约。
这么大的事情,皇太后自然要过问。
去永乐宫的路上,刘禅坐在天子车驾里,只觉得索然无味。
抬头看着远处城墙上空的苍穹,那里有鹰群在翱翔,不由挺直脖子仰头去看,看的很是专注。
随驾左右的大长秋黄皓观察细微,急忙暗示,行走的车驾渐渐降速,好让皇帝能看个过瘾。
越看,皇帝越是意兴阑珊,垂眉深思不时皱眉,车驾也缓缓启动。
入永乐宫,皇帝与黄皓走在空阔的阶前小广场上时,皇帝突然开口:“自先帝出益州,东征北伐期间,携齐王在左右,盖因齐王英武果决。”
他驻步,扭头看黄皓:“当时太子家令来公深感惶恐,恐动摇国家根本。又因齐王与商侯自好,而商侯与陈公亲若手足。于是,来公欲抑制陈公,反而激怒陈公、先帝。”
当时先帝春秋鼎盛,争储才是朝中竞争最激烈,又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当时的大局是东征、北伐,而不是内斗、争储。
这是个见光死的事情,谁争储,就是和所有人的大局作对。
所以来敏直接完蛋,一撸到底流放了事。
黄皓听到这些就面露惊慌,当年他是黄门丞,是先帝近侍之一。
皇帝此刻情绪平静,略有感慨说:“先帝喜齐王,不喜我。若非年长、先帝不幸,又怎会有我如今的境遇?”
他依旧盯着黄皓:“齐王与陈公交好,尚且要自污……我又素与皇后不善,今后恐难善终。”
黄皓收敛神色,微微俯身:“愿为至尊分忧。”
皇帝微微颔首,抬头要看那鹰群时,那里已被宫殿廊檐遮蔽,什么都看不到了。
怅然若失,皇帝眨动眼睛,至今心惊不已。
从立他做太子,又偏偏带着齐王东征北伐……已经在做铺垫了。
太子东宫官员,是一个很庞大的体系,可以安置很多人,也能让很多野心勃勃的人甘心雌伏,以等候未来大展拳脚的机会。
用东宫官职安抚了这批人,先帝就能全力以赴去打仗。
战争期间崛起的将领、军吏,自然与英武、果决的齐王亲善。
如果先帝大业成功,会不会反手一巴掌将东宫上下一系直接打死?
当年糜氏家族带了那么多的钱粮、人力资助先帝,先帝会感激;先帝旧臣难道就没受过糜氏家族的恩惠?
看一看糜芳,因自己就封太子,于是糜芳气糊涂了才做出那种事情。
就是做出那种事情,可先帝旧臣里又有几个主张杀死糜芳?
没有,先帝旧臣里没人愿意看着糜芳死,哪怕他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
就连先帝,都没杀糜芳的心思。
糜芳举火自杀,先帝也只是恼恨糜芳自己不争气,没恨过糜芳企图叛变。
先帝理解糜芳的委屈,先帝旧臣们也都理解糜芳的委屈,所以对糜芳的仇视并不深。
糜氏家族的影响力最终会转移到齐王身上……当年这应是一盘很大的局,自己和东宫官吏似乎一开始就是一种弃子?
后来自己能继位,除了齐王年幼外,更大因素是三恪强盛,不需要武力清洗东宫官吏。
或许,当时就有清洗、诛杀的计划,只是还没等到那一天,东宫官吏发展来的新天子近臣们就触怒田信,遭到关羽清洗。
在触怒田信的这个过程里,关羽是默许态度。
所谓东宫官吏,就是先帝东征、北伐期间,为了安抚、收买各种不满士人而给出的官职,给了他们一个未来的希望。
未来有先帝旧臣,有旧臣子弟充当顶梁柱,怎可能轮到这些人?
董允、费祎只是帮他、帮先帝盯着东宫官吏的管家,仅此而已。
当年是关羽默许天子近臣挑战北府的底线;也是关羽用最大的刀,砍死了几乎所有的天子近臣。
现在也是关羽要匡扶汉室遏制北府,结果也是关羽遇刺后,先向北府表达和睦的态度。
这……就很有问题了。
自己再亲,仲父却只有一个女儿,未来的皇帝由仲父的外孙来当……岂不是很好?
可惜自己醒悟的太晚,终究不如齐王聪慧。
他或许已经洞悉、察觉了仲父的真面目,这才急着要自污,不惜得罪叔父一家。
皇帝思维散发,有的只是后知后觉带来的庆幸和惶恐。
或许三恪与先帝有默契,这个默契就是借故诛杀东宫旧臣,废除自己,立齐王为帝。
只是最关键的关中一战时,北府压上了所有,也赢下了所有。
因此董允费祎犯错后,只是选择诛杀东宫旧臣,放过了自己?
失去臂膀、羽翼、心腹的皇帝,就如没有羽毛御寒、翅膀翱翔的鹰。
自己都这样了,黄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想明白前因后果,皇帝反倒想开了,忍不住轻声呵呵做笑,笑声悲怆。
同意与东吴联姻的是你们,憎恨大虎、小虎也是你们。
越是思索,越是无语,深感悲愤。
咬着下唇,垮着脸色,皇帝踏上台阶,入永乐宫拜谒皇太后吴氏。
殿中暖阁里,吴氏见他模样失常,急问:“我儿何故如此?”
皇帝却双膝跪倒在暖榻前,直接顿首:“母后,今群臣心变,有废立兴替之意,孩儿惶恐。恳求母后,救救孩儿。”
吴氏起身将陪伴左右的吴班两个女儿挥退,给了暖阁门口侍立的黄皓一个眼神,黄皓会意躬身后退,去给两个小姑娘做警告,免得乱说引来祸端。
暖阁中只剩下一对苦命母子,吴氏搀起皇帝:“我儿何出此言?不是在问齐王婚事,怎么就扯到了群臣心变?此言不可妄说,切记切记。”
跟着吴氏到了暖榻,皇帝盘坐在地,垂着头,眼睛红肿,泪水从下巴滴落在竹席,泣声:“孩儿驽钝不及齐王聪慧,今齐王自污,孩儿恐有大祸,欲效仿齐王,还请母后助我。”
“这……”
吴氏心乱如麻,反问:“若有昏聩之名,岂不是正遂其愿?”
“母后,其人最爱惜羽翼,岂会杀我自污?”
皇帝仰头去看吴氏,咬着下唇犹豫说:“孩儿又不做天怒人怨之事。”
“那……我儿欲?”
吴氏低声询问,能帮自然要帮。
皇帝脑海里闪过一个面目敦厚的人,犹豫片刻,低声讲述,听的吴氏心惊不已。
吴氏握着手绢为皇帝擦拭脸颊,思索事情的危险程度。
思来想去,地位高,又好欺负的,还能招惹旧臣不满的的确就这个人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