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粘罕第一次与我见面,听到我名字的时候,曾说了句“水光潋滟”,其实我名字的真正含义,远没这般有诗意。
据父皇所说,在我出生的那年,江南的天气十分糟糕,一场史无前例的冻雨,使得大宋田园荒芜,十室九空,乞丐盈途,流民四起,我后来在七月初七,崇文院曝晒书画的那日,有幸见过一幅根据当年那个场景,所创作出来的画卷,连绵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一对燕子静立于屋脊之上,在周遭包围的寒冰里,它们紧紧拥抱着对方身体的的画面,模糊了我的双眼。
这也是为何,我从来都不讨祖君欢心的原因,祖君信道,视我为不详,连名字都懒得给我起,后来钦天监对父皇说,我这个孩子,右脚第三个脚趾上,有一块赤色的胎记,脚踏祸星,就不该出生在皇家,若想命字多转,便要起个低贱点儿的名字,这一点,粘罕倒和我有着相似的经历,撒改在粘罕刚出生的时候,也曾担心自己的儿子活不长久,故而给他起了小字,叫鸟家奴。
那时节,滴水成冰,连湖面都冻成了涟漪的形状,父皇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叫寒漪吧。”
事实上,我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反倒觉得其她公主,诸如“福”啊“金”啊之类的,俗气的很,那时父皇还未君临天下,世人只知他是皇室里,最不受待见的九子康王,我的弟弟赵旉、我的嫡母和母亲皆在人世,父皇也没有如日后那般,一口一个“我儿”,来唤我的名字,虽然有时难免受人冷眼,但日子过得却很欢心。
直到五岁那年,父皇奉命接待金国来使,我随他第一次进宫,才感受到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我局促不安地站着,对那个俯视一切的人,露出怯怯的目光,把父皇进宫前,所叮嘱我的礼仪之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祖君满脸嫌弃,眉头紧锁,然后厌恶地对父皇说道:“她竟然还活着,你可真有本事。”
我还在低头思索这句话的含义,祖君已从皇位上走下,一步一步地接近我,父皇的神色,变得越来越紧张,他睁大眼睛看着祖君,双手紧握,拳头颤抖,就在祖君伸出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那刻,我惊呼一声,闪身躲到了父皇的身后,父皇立刻紧紧地护着我,噗通一声,跪在了祖君的面前,用一种接近哀求的声音喊道:“父亲……”
“真是……和你一样的没规矩。”
祖君甩袖,愤然离开,于是我就被一道旨意,扣在了仪鸾司里学规矩,那时的胡床座椅流传于大街小巷,民间席榻之地,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在皇宫正式的庆典里,都没有行正坐之礼的要求,可教习我的嬷嬷却经常让我跪着顶碗提壶,名曰修炼心性,我后来可以正坐好几个时辰,双腿都不觉得麻痛,都是在那个时候,被调教出来的。
我开始意识到,父皇之前对我实在是太过宠爱,就连身为人子每日必做的晨昏定省,都从来没来要求过我,在我还没有成为公主的时候,我就已经得到了哪个公主也比不上的爱。
我那时对祖君对我的态度可以转变,还存有一丝幻想,总觉得我终究是他的孙女,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还是有的,直到他下令抽了我顿鞭子,将我下了监牢后,才绝了我这个幼稚的想法。
我后来对金兀术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一脸惊愕,不明白,我不过是跳了支舞而已,为何就惹了祖君龙颜大怒,我冷冷地对他道:“我那些被俘的姑姑姐姐们,你想必是不陌生,你让她们奏乐管弦,琵琶琴筝或许还能信手拈来,可你要是认真地欣赏她们的舞姿,她们必是跳着千篇一律的样式,你想她们平日里素来锦衣玉食,出门没到三步就要乘撵,能保持一个好的身材,便已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了,又怎能将舞跳得和我一样出彩。”
女子,就要遵循三从四德,就要有大家的风范,在祖君眼里,舞妓不分家,皇室之女便该是那种将脚裹成三寸金莲,举止言行都安稳有度的模样,若是跳舞,岂不是如卖弄风姿的青楼女子,或者街头的小丑侏儒般无异,失了皇家的尊严?
我躺在冰凉的牢地上,身上的鞭痕道道醒目,我确信祖君是想让我死的,只是我的命硬,偏就活了下来。
我睁开双眼,意识逐渐清醒,发现父皇跪在我的面前,他心疼地摸着我的脸,泪如雨下,我委屈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呢,他……不是我的祖君吗?”
“陛下自艮岳建成,子嗣繁多,为父无能,不得圣心……”
伤口的浓水,顺着我的皮肤往下淌,父皇面对着我裸露的背,拿药的手抖在半空,不知该往何处落。
我别过身子,淡淡地说道:“原来……父母的爱是会被分割的啊……那你是爱我多一点,还是爱弟弟多一点呢?”
“漪儿……”
父皇没有想到我会有此一问,愣在了当场。
良久,他才说话:“为父……绝对不会让你落得和我一样的处境,我赵构此生……只会有寒漪一个女儿。”
我没有理会这句话,接着自顾自言:“连祖君自己都流连于风月场地,与一个叫李师师妓女,扯着不明不白的关系,又凭什么约束着我呢?只因……他是皇帝吗?”
我突然转头,眼睛直直地看着父皇,言语里带着想要报复的愤怒:“父王,你去做皇帝好不好?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寒漪了。”
想来当时自己的样子,着实吓人,父皇看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其实我不过是在发泄一下情绪,心里也明白的很,这种想法断不可能实现,且不说父皇无兵无权,就连在朝堂上,都没有一席之地,所以在我离开监牢之后,这句活便被我丢在了牢里,可没有想到,它竟真真楚楚的,记在了父皇的心上。
我至今仍然认为,父皇之所以会主动请缨,作为人质前往金国,都是为了我,他的勇举得到了祖君、皇叔,还有满朝贪生怕死之徒的赞赏,然后,我的祖母韦氏,一下子提到了贤妃的位份,父皇变成了万人之上的亲王,可是这种荣誉,得到的代价太大。
跪在地上听旨的那日,宫中一如既往的鸟语花香,蜂飞蝶舞,但金军即将兵临城下的现实,却证明了这一切的安谧祥和,不过是掩盖真正恐惧的假象,就像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湖水一般,不知将会有多大的风,掀起怎样的巨浪。
父皇说,寒漪,为父此去若能活着回来,便可享亲王尊仪,若死了,也不过是化为异邦里的一把黄土,权当自己从来都没生在这世上罢了,只是,委屈了你。
我在城墙上向父皇离去的方向飞奔,只求他能在我的视野里,停留的时间长一些,直到自己累极,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绝望地看着父皇的背影,失声痛哭。
“你在哭什么呢?”
一个执勤的将士,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手持着长戟,单膝跪在了我的面前。
“谁用你管,去金国当人质的,又不是你的父亲,这种感觉你怎么会懂!”
我的态度蛮横无礼,当真是因为太伤心的缘故,所以拒绝了一份热忱的关怀。
“哟,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宗姬。”
他笑道,放下长戟,将我抱了起来。
“你怎知我的父亲不在里面?你看——”他用手指着父皇身后的那堆人影。
“那个跟在康王殿下身后最近的护卫,就是我的父亲。”
“此去金国九死一生,你就不为你的父亲难过吗?”
“难过?为国效力,可是一件荣幸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死的,何况父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金国铁蹄践踏宋土,康王英义,自请入金,父亲若真因护主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被他的一席话给说愣了,觉得与他相比,自己的觉悟实在是过于浅薄,辰时的宫钟,发出了雄浑的撞击声,空旷而悠远,这是换岗的时辰,有士兵上前找他交班执勤,他应了一声,伸手抹去了我脸上残留的泪水道:“本来漂亮的一双眼睛,若是哭肿了,可就不好看了,宗姬模样生的这般貌美,将来定要嫁个如意郎君才是。”
然后,他放下了我,起身笑着离开了。
后来,当我被父皇从流落的街头找到,重新带回到宫里的时候,我疯子般地找遍了皇宫里的每个角落,都没再发现那个守卫哥哥,我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了,因为能逃过这靖康之劫的,永远都不是他这种,一心为大宋的忠贞之士。
父皇登基后,给了我他所能付出的一切,为了弥补我曾在祖君那里受到的委屈,他扩修仙韶院,招来了红极一时的伶人菊夫人,做我的老师,为了显示我这个公主身份的尊贵,他拒绝礼部给我起字定封号,还下令民间大街小巷.瓦子乐坊,禁止再出现箜篌之音,只为突出我的独一无二,虽然这些做法极不合规矩,引得朝野上下颇有微词,但是,他毫不在意。
可即便如此,也抹不去我关于靖康血劫的记忆,那段我奔逃皇宫,终日过着不得不吃人肉,睡白骨的经历,成为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这也是为何,在我发现珠兰,逼迫我吃的只是牛心,而不是人心的时候,脸上出现释然表情的原因。
在那如丧家之犬般的日子里,我被一个牙婆收留,那些后来出现在我舞蹈里的,各种异于常人的难度动作,都是在那时打下的基础,我永远不会忘记,双腿被撕痛的感觉,我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可我必须忍着,为了自己的身体可以更加柔软,舞姿更加妙曼,在那个人人以姓赵而自危的年月里,除了死,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是父皇始终对我心怀内疚的事情,但我明白,这怨不了他,他也没有想到,金国的燕王斡离不,会因为他的言行举止过于稳重,而怀疑他亲王的身份,从而将他遣送回国,要求大宋,换成懦弱无能的肃王赵枢,前去当质子。
更没有想到,自己回朝之后,便被祖君再一次派去前往金国议和,远远地离开了汴梁,若不是在途径磁州的时候,亲眼见到随行的刑部尚书王云,被当地的流民暴打致死,而不得不接受了磁州知府宗泽劝留的建议,当年那场变故,父皇怕是也要连着一起被金国俘虏,断没有这日后登基,天下布榜来找我的事情,只是从那以后,我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真正明白了,何谓天下疾苦。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和亲金国的举动,就像是个赌气任性的孩子,离家出走一样,但当自己真正认真思量起来,便又会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在我与父皇之间,其实有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正是因此,才注定了我们之间会有此羁绊。
我出生之前,父皇其实是有五个女儿的,但她们的鬼魂,现在若出现在我的面前,怕还是要叫我一声姐姐,来的妥当,因为她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岁,四岁,那是本该过着玩乐日子的年龄,却因金军的一次南下洗劫,而白白丧了命。
所以我始终认为,父皇把本应该属于那五个姐姐的爱,全部都施给了我一个人,把他对那五个姐姐的悔愧,全部都弥补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父皇在他还是康王的时候,就派人毒杀了我的母亲,所以我现在对母亲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她盛装出席,为父皇弹奏箜篌时的场景而已,但当时的我,真的是很震惊难过,我哭嚎着找父皇理论,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但父皇却很淡定地对我说,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我的生母,早在我出生那日,便已难产而死,我只是交由她来抚养而已。
“朕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她尽职尽责了吗,还妄想说服本王收养继子,当真以为本王看不出来,他是皇兄安插在本王身边的人吗,起先倒还能对本王有几分真心,没想到一涉及权利,本王对她的情意,就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细想来,我对母亲,还真没有多少情感,我的难过,只是建立在自己得知真相时的悲哀,她甚至都连抱,都没有抱过我。
我曾以为,这是由于她需要保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的皇家仪态所决定的,就像父皇进宫拜见韦祖母的时候,大多数只能隔着帘子,远远地问一下安,再无其他,直到听了父皇对我说的话,我才发觉这其中的异样,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又怎能当成自己的心肝。
父皇怅然道:“寒漪,我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你啊,为父可以有很多个女人,但女儿,却只有你这么一个……”
我想,如果没有后来,金兀术的“搜山检海捉赵构”,我的弟弟赵旉,就不会在逃跑的途中,因受到炮火的惊吓,而于睡梦中死在了父皇的怀里,那样,父皇对我的爱,还不至于如日后那般日益偏着。
在海上漂泊的那三个月里,父皇无数次神志不清地抓着我的肩膀,喊着弟弟赵旉的名字,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任他拔下我的钗饰,将我的头发,绾成了男子的束发,那时的我还没有告诉他,自己刚刚听到了嫡母邢氏,惨死于金国的噩耗,那个他此生最心爱的女人,也已离他而去,从今往后,他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亲人了。
多年以后,我在金国的某个夜里,一个人对着蜡烛,默默回忆着父皇,突然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场景,父皇看着那群跪在殿上,劝谏他收养继子作为太子的谏官们,冷冷呵道:“你们哪个敢说朕后继无人,我儿寒漪,可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