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天津。
寒冬的傍晚,雪花将大街小巷装饰得粉妆玉砌。居明玉从画廊里回来,虽说车里温度还算宜人,可她只着单裙,到底不敌寒风侵蚀入骨,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管家早早站在门口迎接,她步入门内,接过旁边人递上来的暖手炉,总算舒了口气。
“浴缸的水都备好了,您先沐浴?”
“不急。他们人呢?”
“早早用完了膳,客厅里待着呢。”
她便提脚向客厅迈去,还没进厅门就见到自己那个老不正经的爹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三姨太喂宝贝儿子吃着南瓜羹,紧身裙将身段勾勒得更是玲珑有致。她抬眼,视线冷不防跟门口的居明玉撞个正着,手里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把调羹甩出去。
居明玉也没打招呼,羊毛靴都没换,蹬蹬蹬就上了二楼,推开房门,拉开吊灯,顷刻之间就发现了不对劲。
“小环——”她呼唤道。
马上就有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小丫鬟跑了过来,“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的梨木梳妆台呢?”她指了指空落落的墙角。
“三、三奶奶说这台子旧了,放在家里让人笑话,就找人把它搬走了……”小环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地答道。
“我知道了,没你的事了。”居明玉将手袋往床上一抛,咚咚咚又走下去了。
她大步流星跨入客厅,三姨太复又抬首,眼前一黑,一双手套就迎面砸到了自己脸上。
“那是我母亲的嫁妆,谁给你的胆子随便转手?”
三姨太一听,眼皮子往上翻了翻就冲上去抱着居世庸的腿哭喊道:“老爷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谁都能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三姨太是戏子出身,早年可把居世庸给迷了个神魂颠倒。可是这么些年过去,再好的燕语莺啼都化成了喋喋咻咻,居世庸不厌其烦,此时只觉得聒噪不已,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能把象征性地批评下女儿:“明玉啊,没大没小,赶紧给赔个不是。”
居明玉冷冷道:“如果还指望着沈纵投资的话,奉劝你不要这么说。”沈纵是她的未婚夫,居世庸前段时间刚开了个暖水瓶胆厂,准备盛情邀请准姑爷给自己红红火火的事业加一把温。
说时迟那时快,居世庸一巴掌就呼到了三姨太脸上,低斥道:“败家娘们儿,好的指不上,尽会给我添乱是不?”
三姨太哭哭啼啼,却只敢怒不敢言,捂着脸压低了抽泣声。
居明玉不为所动,面上仍旧冷若冰霜,临走前只留下了一句话:“明早睁眼时,我要原封不动地看到它。”
冲突总算暂告一段落。
晚上躺在雕花大床上时,居世庸毕竟不忍,抚了抚三姨太红肿的脸,问道:“还疼不?”
“冤家,一边儿去。”正敷着热毛巾的三姨太扭了扭小蛮腰,身体转到了一边去。说是埋怨,听起来更像是娇嗔,把男人的骨头都要唤酥了。
居世庸哪还受得住,当即便压低声音安慰道:“你说你别扭个什么劲儿?等她嫁了出去,别说这家里的东西了,我那些个工厂还不都是留给你和晟儿的?”
三姨太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转,娇笑又浮上了嘴角,连忙回头揽住了身后的男人:“我的好老爷啊——”
居世庸嘿嘿笑着,当下换了个体位,把女人重重地压在了身下,抚摸着她嫩白丝滑的胳膊,丰润的臀部在自己的揉搓下挤压成了不同形状,心里是止不住的心猿意马。他已经不年轻了,不再能靠外在吸引女人的心和注意力;不过幸好,他还有钱,还有生意。
自打嫁给居世庸又肚子争气生下男丁后,三姨太的生活可谓是如鱼得水,想办法整得居世庸心甘情愿送走了其余几房姨太太不说,大街上见到以前戏班子的人都是横着走的,生怕对方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
红木床在沉重的撞击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媚眼如丝,正忘情地叫唤着,眼角冷不丁瞥到靠着窗户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
该不是被风吹开的吧?三姨太盯着窗口飘荡着的黄色帘子,在起起伏伏中忘乎了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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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管家福伯大半夜跑出来开了大门,一看吃了一惊:“居小姐,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居明玉打了个喷嚏,依旧一言不发,被他迎着走进了家门,端着杯热茶在客厅火炉边坐了下来。没多久,楼梯上就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留着大背头的英气面孔出现在了厅门旁边:“明玉?”
居明玉抬头注视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低低唤了声“雅茹”。
梁雅茹担忧地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没事吧?”
她拂首,不愿多说,只是希望在她家里借住一晚。
梁雅茹心下了然,也不再问什么,当下便唤了仆人上去收拾客房,嘱咐完以后又想起前几天搬家,客房多半还堆着杂物,不好意思让客人栖身,于是诚邀居明玉来自己房间与她同睡。
夜半叨扰本就已经不合礼仪,居明玉自然不会介意。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找着话题,大门又一次被推了开来,这次进来的是一位穿着中山装的男士,见到她俩略带诧异:“明玉?”跟方才梁雅茹如出一辙的疑问语气。
居明玉这才噗嗤轻笑了出来:“你们不但模样相似,说话也都是一个调调。”
梁雅茹也笑着站起了身:“哥,怎么那么晚才回?”
梁仲祺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公务多,处理不完。”他别有深意地望了居明玉一眼:“适才怀袖也跟我在一起。”
“是吗?难怪他家里没人。”居明玉不以为然,“你肯定又灌他酒了。”
“……生意场上的规矩罢了。”梁仲祺瞧着她身上薄薄的洋装,无奈地摇了摇头:“要风度,不要温度。”
这会儿在屋子里倒是不感觉冷了,可梁雅茹还是贴心地把自己的皮外套脱了下来罩到她身上,又把头发往领子里掖了掖,“你上去洗漱一下吧?睡衣在我房间衣柜里找就行。”
居明玉应允,来到梁雅茹房间,掩上门,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玻璃窗前发了一会儿呆。窗户没拴严实,萧瑟的冷风涌了进来,带动了火盆里烧得正旺的炭火,熊熊火苗忽地往上蹿了好几拨,不时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是火星子蹦出来坠落到了毛绒地毯上。
雅茹家的丫头是个粗心的家伙,没关窗不说,肯定一不注意又加多了炭。
她想起刚刚在自己家亲耳听到的语句,唇梢情不自禁挂上了几分冷意。想想她的母亲曾经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早年不嫌弃贫困潦倒的居世庸委身下嫁,为此还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没料到没过几年对方就原形毕露,张罗着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居明玉母亲前几年仍旧忍气吞声,后来刀妃革命给予了许多当代女子莫大的启发,心灰意冷的她决定效仿文绣跟居世庸提出离婚。居世庸哪里丢得起这个面子,当下便扬言:分家可以,但别想从我这里捞到一分钱!本想着震慑震慑这个不知好歹的正房,未曾料到对方真的不卑不亢搬了出去,住到山上的寺庙里,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一生。居世庸咽不下这口气,连她身患绝症,年初弥留之际都不肯上山去看一眼。当然咯,这里面必定也少不了三姨太的一番搅和。
夫妻说穿了就是寻找一个下半生与你在苦海中风雨同舟的人,但很多人还是禁不住诱惑中途下了船,剩下另一个独自在海上飘飘荡荡。
她正兀自沉思着,猛然感受到身后有细微的响动,转瞬即逝。她心里没由来一惊,正欲回头,却感受到一股夹杂着冰霜的阴沉气息蓦地笼罩了上来,将自己全然包围。
“你——”居明玉猝不及防,刚想尖叫挣扎,嘴已经被牢牢地被捂住了。冰冷的刀刃贴了上来,沿着自己脖子的弧度慢慢滑动着,在颈动脉的位置流连忘返,刺骨的寒意也逐渐蔓延开来。
“我不对女人动粗,”一道低醇的男声从背后传出,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但梁小姐要配合我一下,好吗?”
居明玉已从先前的讶异逐渐转为镇定,心知他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了梁雅茹。她僵直着脖子盯着窗花,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倒映在上面。她轻轻点了点头。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她感觉颈边的力道稍稍松了下去,封住自己嘴唇的大手也移了开来。
“早闻梁小姐虽为女儿身,却巾帼不让须眉,令众多男子都自愧不如。在下慕名而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定以君子之礼相待。”
“呵,”居明玉这回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我倒不知,什么时候起挟令女子也称得上君子了?”
“我当然不是君子,我是小人。”那人哧哧低笑起来,言语之中尽是促狭。“小人嘛,定然会做出一些不齿之径了。”说罢趁她不留神,竟吧嗒亲了她脸颊一口,随即松开她退后了几步。
“温香暖玉抱满怀,唇齿还留佳人香,不枉大寒天从被窝出来跑一趟了。”
“你——”被这样一个下/流的登徒子轻薄,居明玉虽气极,却仍不敢回头。这人现在看来心情尚好,若自己一回头瞧见他的真面目,不知是否会心生杀机。
那人又发出低笑,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应该是在翻找些什么。
良久,她才感觉到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本来是不想惊动梁小姐的,但没想到你哥哥回来得这么早,只能劳驾你帮帮忙了。”男人俯视着院子里来回巡视的卫兵们,将刀刃重新覆上她的脖子。
“帮忙?呵呵,你自己想办法吧,大不了就是一起死。”她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子悲壮勇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到底。
身后的人便贴近,在她的耳边轻轻呼气:“在下贱命一条自然无谓,你不惜命倒也罢,可难道要连累着你哥哥一起遭殃?”
居明玉默然。她素来没什么菩萨心肠,但梁氏兄妹确实待自己不薄。
身后的人将她的心思摸透了个七八分,晃了晃刀子,低声笑道:“那就有劳梁小姐了。”
居明玉从来不曾这么狼狈过,但眼下除了蹙眉答应,似乎再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