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大小姐今天似乎不宜出行,不幸撞见未婚夫大庭广众之下勾搭小姑娘不说,还被好友放了鸽子,路过百货商场的专柜时就差没进去买顶绿边帽戴在头上了。她一个人在咖啡厅百无聊赖地用过了午餐,银匙轻碰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也敲醒了前几晚铭刻在脑海里的记忆。
狗烂儿可以说是被强行拽到居明玉面前的。后者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了杯茶,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硬生生哼出了两声冷笑:“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可里头恐怕就只剩下狼心和狗肺了。”
狗烂儿耷拉着脑袋,头一次没有还嘴。大小姐下手不重,整蛊人很有一套,昨晚上他可糟了不少罪,又是被按到水里面闷气,又是头朝下立了半宿,现在仿佛还感觉得到血液在哗哗逆流。
居明玉不知道又打算耍什么花招,指使着两个大块头架起他,扔到车的后座。两个保镖也跟着上了车,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插翅也难逃。狗烂儿身上还裹着未干透的衣服,冷冽的风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吹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他的嘴唇冻得发乌,肌肤麻木得已经没有了痛感,只剩下牙关本能地打着冷颤,困倦与疲乏渐渐主宰了他的知觉。
本以为等待他的是新一轮花式折磨。但是出乎意料,大小姐只是带着他入了个小山包一样隆起的帐篷里,定睛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家电影院。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电影院好像是她家开的一样,整个场子都被包了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
按照道理,电影院、戏园、茶楼、舞场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时不时就会有督察队进来巡逻,为此每个厅都会在中央位置专门设立弹压席,摆上上好的烟茶和水果,以供他们好好“审察”一番。许是因为有居大小姐在场,全程都没有“大令”们进来的动静。她倒好,非但自己坐上了弹压席不说,顺便也叫狗烂儿陪着呆在隔壁,活脱脱跟使唤小厮没什么两样。
经理抱着一张毛毯,毕恭毕敬地递了上来。
“不是给我的。”居明玉言简意赅。
经理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赔不是,将毯子盖到了另外一人身上。
狗烂儿也顾不上思考,温暖的气息将他环绕,加上舒适的软椅和四周发散着的热烘烘的暖气,眼下巴不得长眠于此。
一出戏播放完毕,居明玉转头问他:“小瘪三,你觉得好看吗?”
狗烂儿盯着大白屏幕上闪烁的人影眯起了眼睛,电影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相比起来他更喜欢去戏园子听戏。加上片子没有字幕,他并未认真观看,光知道是几个半大的小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此时便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还可以。”
居明玉也没指望他给出多么有内涵的评价,只是纯粹需要找个人来聆听她的非专业影评:“秀兰邓波儿演戏的确不错,难怪在国外那么受欢迎。”想了想又补充道:“电影大概是想表达这么个意思吧: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要一样努力,一样维护尊严。”
狗烂儿暗嗤了一声,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居明玉又接着带他看了另一部电影,片名叫《北方旅馆》,讲述了一对相约好殉情的恋人,男人在杀了女人后却没有勇气自杀而落荒而逃,女人被一个旅馆老板所救并带回了旅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旅馆老板爱上了女人,可女方终归还是爱着昔日的恋人,结局是旅馆老板求之不得只好选择自我了结。
“可笑至极。”居明玉耐心地看完了整部片,似乎很是不耻殉情的行径:“为爱情死的人都是盲目的。”
一句话否定了梁山伯祝英台为缓解人口压力做出的杰出贡献。狗烂儿实在捉摸不透她的意思,面色已有隐隐不耐:“大小姐,你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别再整这些个洋玩意儿。”
“怎么,小瘪三,你不是很能耐吗?这就受不了了?”居明玉扬手又呼了过去,这次却没用上几分力,巴掌只是轻轻从他面上拂过,比羽毛还要轻。“这样正好,我偏偏就喜欢这种精神凌迟。”她一挑眉,挑衅地盯着他。
而后她说到做到,继续胁迫他陪自己看了第三场电影——一个公共治安队的秘书爱上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犯罪分子,坚信他本质上还是个好人,迫不得已才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希望用自己温柔的心感化他。但事实却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美好,他们在逃亡的路上颠沛流离……这部片子居明玉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影片最后一幕仍旧唏嘘不已,感慨道:“穷途末路,也是一种极端的爱吧?”反正也没人回应,她又自顾自搬出了《金刚经》里的句子,是母亲在世抄佛经时经常会提到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昏昏欲睡的狗烂儿被她的喃喃自语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到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凝望着屏幕,不禁佩服她耐力之好,连看三场电影肚子都不带叫。
他挪了挪身体,换了个坐姿,果不其然吸引了旁边人的注意力。于是他沙哑着嗓子问:“怎么样,大小姐,瘾也过够了吧?”
“你感冒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直接将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嗯,有些烧。”
他侧头避开了她的触碰,手掩在嘴边咳了咳:“想必不会影响大小姐折磨的兴致吧?”
居明玉收回手,笑了笑:“确实有点。”她走到门口打了个响指,立马就有保镖走了进来,她指了指坐着的人:“带他去抓几副药,然后让他滚吧。”
不单是保镖,连他都感到了诧异。“这样就解了你的气?”狗烂儿问道。
居明玉回到原位,重新陷入柔软的座椅里,面上漫不经心,只是背对着他,应付似的挥了挥手:“没想到你也无趣的很。”
狗烂儿被带着走了出去,临别时的最后一眼,看见她背影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半个身子都隐藏在孤独的阴影里。
狗烂儿感觉自己烧得有些糊涂了,拎着个药包,花了好久才走回到栖身的地方。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大饭店,而是相当于城市贫民窟的滚地龙窝棚,里面住的有破产的地主,逃难的农民,拉黄包车的车夫,工厂的小工……总而言之,蜗居着各型各色的底层人士。毛竹、芦席和篾片搭成半拱形的支架,地上铺着茅草堆和烂棉絮,时刻得担心着煤油灯被风刮下来走了水。门的高度只到成年男子腰部,进出还要躬着身子,生怕一不小心就会穿墙而过。
猴子跟河马从昨晚上开始就已经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不知道该找谁,只能眼巴巴在附近守着。乍然见到他回来,赶紧围了上来询问原因。狗烂儿简短地跟他们描述了一遍事情经过,大家心急如焚,脸上都是忧忡之色:“这下咋办?哥,你惹上事儿了啊!”
狗烂儿瞅瞅裹着草药的淡褐色牛皮纸,又想起电影院那个孤单的身影,神情捉摸不透,只是径自从猴子口袋里摸出根粗糙的烟卷点上,吸了好半天才道:“将错就错吧。”
猴子和河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狗烂儿这晚睡了个长长的觉,养足了精神劲儿,第二天又重新回了神。可惜唯一的黑风衣前晚被糟蹋得皱皱巴巴的,穿上去跟块咸菜一样。他心疼地抚了抚大大小小的褶子,最后一咬牙还是换上了猴子不知从哪个角落拾掇出来的破袄子,烂了好几个洞,棉絮都被挤了出来。
破袄子一点也不暖和,走到外面被风一吹还是挺渗人的。他微微瑟缩着身体,心想干完这票拿到报酬,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置办身新衣服。
流浪汉对吃没什么讲究,饿了两天,花生饼、豆饼和麦麸磨制成的“混合面”拿起来咬上两口,倒是有了一番新的滋味。他叼着根草叶走到外面,站在长长队伍的末端等待着接水洗脸。正万般无聊地望天放着空,乍然感到肩膀一沉,好似一座大山压了下来。
他回头,看到的是河马那张方块脸,面上尽是焦灼之色。
“狗哥,不好了!小猴子出事了!”
他心头一阵烦躁,撑了撑眼皮,没精打采地问道:“惹什么麻烦了?”
一旁回来报信的小弟兄虽然觉得他眼生,还是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他……他一时好奇,就去了赌庄,现在出不来了……”
狗烂儿到底没忍住,低声啐了一句,脸也不洗了,扯下脖子上搭着的毛巾就跟他走出了队伍。他边走边叹气,同身边的人说道:“跟钱沾上关系,这事儿不好解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