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融融的黄灯笼下,白雾氤氲在悬挂的牌匾四周,酒香四溢。猪骨熬成乳白色的高汤,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香油和碧绿的芫荽沫沫,馄饨皮薄而弹牙,内里裹着的虾仁个大而鲜美,一口咬下去,回味无穷。搪瓷碗重重相碰,滚烫的高粱酒落肚,火烧火燎直戳心窝子,好似胃里有成堆的炭火在燃烧一般。
猴子率先喝趴下了,两坨高原红浮上面颊,直把赵大炮看得直乐:“还真他妈像个猴屁股!”然而他自己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往口中丢了几颗花生米,边嚼边道:“你们那狗兄……没有享福的命啊……有馆子下不肯跟着来……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总是这样,嘿,咱不管他了,自己吃好喝足就成!”河马面上也有几分醉意,这么说着,又帮他把碗满上了。
“不……不喝了……”赵大炮正欲用手挡一下,奈何支撑不住,歪歪扭扭地磕到了一旁,嘴里还在不停嚷嚷:“老子明儿个还有正事……你他妈少灌点儿……”
说完便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了。没过多久,震天响的鼾声腾空而起。
河马伸手晃了晃他的胳膊:“赵队长,赵队长?”
赵大炮也不知道统共被灌了多少落肚,只觉得世界都颠倒了过来。天昏地暗,晕头转向,第二天恢复意识以后,发现自己竟然赤条条躺在花楼大床上,好一场醉生梦死。
猛然记起今天干爹还找了自己去议事,赵大炮一拍脑袋,赶紧起来套上裤子系好皮带。妈的,差点把这事儿给耽搁了。
这天傍晚,地方治安维持会委员长高玉林在利顺德大饭店宴请完宾客,和周围人有说有笑地下了台阶,远眺着正对面的海河,“再见”的“见”字都还没收尾,就被一颗横空出世的子弹爆开脑瓜,送入了黄泉。
此事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各大租界,引起了上层的高度注意。天津市特别公署市长亲自主持紧急会议,警察局长和侦缉队长当场引咎辞职,特务科长一听坐不住了,正想效仿他们,没想到迟了一步,结果被委以调查重任,心中自然懊悔不已,脏话都逼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周内解决不了,你就提头来见吧。”领导临走前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惊得科长出了一身冷汗。
这厢纷纷扰扰吵吵闹闹的时候,英租界的一栋豪华洋房内,沈纵登上了青条石垒成的宝塔台阶,步入一间开敞天井式大厅。他第一眼先看见八仙桌上摆放着偌大的金鱼缸,墙上挂着好几副白鹅戏水图,而正中央紫檀木榻上斜躺着位戴着墨镜、留着长辫的上了年纪的男人,香粉将脸涂得雪白,正举着一支翡翠烟斗缓缓吸食。
沈纵首先脱帽致意,压在胸前鞠了一躬:“张大人。”
男人瞄了他一眼,用烟斗的圆端点了点他,道:“认得我?”嗓音尖细,尾调又带着点嘶哑。
沈纵点头应承:“大人可能没印象了,家父在世时,曾带晚辈拜访过府上。当时大人刚在岭南设了冬菜厂的分号,赶上峰窝庙会,就斥资沿路搭建大席棚,备有三鲜汤和冬菜粉,无论是香客还是流离失所的人,皆可进来免费享用,真真是菩萨心肠。”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男人取下墨镜,露出一双浮肿的鱼泡眼,这才算正视一番面前的青年。
“宫里出来的人,别的兴许不太会,这阿谀奉承的段数啊,可不能低。”
“是晚辈唐突,还望张大人海涵。”沈纵这么说着却直起了身。
男人收回打量他的视线,兀自朝手背上抹了点儿雪花霜,轻轻拍打道:“嘴上一口一个张大人,心里怀揣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可都是张公公、小德张吧?”
他垂首:“晚辈并无此念。”
“那就是死阉官?”
“大人!”这下沈纵的额头已经溢出了些许冷汗。早闻这位前总管性情阴晴不定,退居天津卫后娶了四房姨太太,大肆敛财,生活作风骄横奢侈,曾经将一位企图落跑的姨太太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小心翼翼见机行事,生怕哪里不周得罪了他。
“哈哈——”张大人这才露出了他们进门以后第一个笑容,脸颊稍稍松弛,不再紧绷:“男人若连趣也打不得,挨几句说就开始畏畏缩缩,周身一股小家子气,是成不了什么大器的。”
“您教训的是。”沈纵作悉心聆听状。
榻上的人抖了抖烟袋,继续说道:“咱家虽然表里都去了势,好歹也算服侍过两位老佛爷,心里看得可比有些人通透。”说着他用烟斗杆子指了指沈纵身旁一直没吱过声的男人,“就拿这位来说吧,咱家倒不知道,莫非山樱换了层皮,就想来冒充牡丹?”
身着马褂长袍的男子恭敬朝他欠了欠身,自我介绍道:“张大人,你好,我是南里龙之介。这次来——”
“不着急,不着急。”张大人中断他的讲话,将烟斗搁置,使唤来个下人叨咕了些什么,不多时便有一串整齐的行列捧着铜鼎和大大小小的朱漆盒,浩浩荡荡走了进来,把长长的檀木桌子摆得满当当的,大有当初宫里传膳的架势。
“往年一入冬,御膳房就得开始忙碌着准备菊花火锅了。”他走下榻,来到桌边,也不招呼他们坐下,只是将一碟白嫩的饺子置入沸腾的鼎炉中,自顾自往下说道:“菊花饺子,宫里立冬必吃的玩意儿,白菊花加上鸽子肉,老佛爷的最爱。”
待饺子熟透,下人拿青花瓷骨碟各装了一份递给沈纵和南里龙之介。张大人托起一杯盖碗茶,在杯沿处蹭了蹭盖子,问道:“味道如何?”
沈纵咽下最后一口,回答道:“满口擒香。”
“花言巧语。”张大人嗅了嗅手中的苏绣鼻烟壶:“这菊花饺子呢,做法也是有讲究的。菊花一定得是白菊,瑶台玉凤,花瓣细密,换了其他品种还不行。鸽子则全都是五谷杂粮喂大的,必须是出壳恰好一个月的雏鸽,眼睛还没睁开,得靠母鸽哺育才能过活,这个时候的肉质最为鲜嫩。记得有一年御花园栽的瑶台玉凤没活成,新任御膳掌事就选了雪海来包。结果老佛爷只尝了一口,便讲了个故事,说一位楚国人外出时看到个挑着山鸡的农夫,被它的长尾巴和羽毛吸引,以为是只凤凰,遂出价十金打算买下它。农夫见他不识货,遂趁机将价格哄抬到二十金,楚人欣然应允。他将‘凤凰’带回家,原打算第二天献给楚王,没想到过了一夜那山鸡就没了气。那楚人心痛不已,但并非吝惜钱财,而是可惜自己不能为楚王献上如此珍贵的神物。他郁郁寡欢,这件事也因此传入了宫中,楚王得知后被此人忠心大为感动,遂赏赐了他十倍有多的金子。”讲到这里,他放下茶杯,轻笑出声:“老佛爷讲的这个故事,我当时没有弄明白,不过二位如此聪慧,应该听懂了吧?”
“晚辈不才,”沈纵踌躇了一下,这才接道:“但我想老佛爷的意思,应该是指虚伪之人,竭尽欺诈之能事,最终只能换来小恩小惠;而忠耿正直之才,即便此刻按兵不动,日后也终将收获满盈。”
张大人复又举起烟斗,深吸一口:“如何理解,是你们自己的事儿。而咱家的任务,就是替老佛爷转达她的意思。”
“如此事情便好办了。”南里龙之介上前两步,微微一笑:“张大人,我记得太后曾经,说过一句话:宁予友邦,不赠家奴。如今张大人,接手了赵先生的饭店,生意红火,鄙人心怀敬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向张大人,讨要个东西?”
“东西?”张大人哂笑:“该不会是塘沽城防图吧?这个你找我没用,得去警备司令部打探打探。听说他们最近为了个死人忙得焦头烂额,你去说不定能帮忙解解燃眉之急呢。”
“张大人,真会说笑。”南里龙之介仍旧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沈纵见他言语之间似有松怠的趋势,遂接过了南里话茬:“不瞒您说,我二人这次来拜访张大人,是想求住您饭店里的一个房间。”
“这倒是新奇了,说说你们的原因。”
沈纵与南里龙之介对视一眼,前者继而往下说道:“张大人您可能不清楚,这位南里先生仰慕小皇帝已久,不但熟读其诗作,甚至有样学样,顺着他的足迹,开别克,办舞会,喷古龙香水,去万国赛马会,马场俱乐部打球,还时不时到起士林大饭店吃点奶油冰激凌……”
南里龙之介蹙了蹙眉,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张大人听得也有些糊涂:“拣要紧的讲。”
沈纵会意:“当年小皇帝入住静园前,有称他曾经落脚于两家饭店,一是利顺德,还有便是您这家。南里先生想感受一下其留存下来的流风余韵,巴不得自己也能去这两家饭店住上几晚。未料利顺德前两年重新装修过一次,原先下榻过的房间已经改造成了会议室…….”
“所以只好转投我这儿?”他打断了话。
沈纵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还请张大人成全。”
“我当是什么非同等闲的事情,原是这般不打紧的杂碎玩意儿。”他冷哼一声:“这种东西也敢劳烦你沈公子屈尊寒舍?”
“张大人真是折煞我了。”沈纵赶忙应道。
“沈君也是一番好意。”南里龙之介帮着他说话。
“只是没想到,那房间早已被人提前订下,足足包了一月有余。”沈纵顿了顿,语气里不无惋惜:“南里先生下周参加完我的婚礼后,便将携妹离津,殊不知何日再返,真是莫大的遗憾啊。”
张大人却不以为然:“这点破事儿也叫遗憾?让那房客转个别的房不就行了。”
“这我们当然也有考虑过。只是转房需征得原主的同意,我们在房外左等右等等不来原主,只好找了前台,可是就连他们也联系不到原先订房的房客。饭店里定了规矩,不得擅自泄露住客的资料,我们也一筹莫展……”
张大人这下可算是明白了:“说到底,你是想让我出面把那房客的资料给你?”
“如果张大人愿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南里龙之介说罢,从身后一直背着的木筒里掏出一卷画轴。
沈纵在旁边帮忙解释:“听说张大人寄情于工笔山水画,南里先生特意找了当初在张园伺候过皇帝的许先生,画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描绘出一派江南美景。”
画卷随着他的声音徐徐展开,足有十余米长。磁青绢质料,通体金碧,乃是用金粉画出了乾隆南巡。图上房屋鳞次栉比,人物栩栩如生,各有各的姿态——普通打扮的百姓手持高香,身着朝服的官员摩肩擦踵,大有万人空巷之景。而背景的笔架山则高耸入云,群石林立,好一幅青绿山水。
张大人神色却是一震:“这仿的可是《万笏朝天图》?”
“大人好眼力。”
他感慨:“当年有幸在宫中得见过一眼,初见之撼,至今犹存啊。”
沈纵颔首:“原画本是清宫旧藏,皇帝离开紫禁城时带了出来。许先生虽只谒见过一次,但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将它完完整整地摹了出来。大人您看,这画可合心意?”
张大人的手指轻轻抚过画面,语气耐人寻味:“看这墨迹和笔触,可不像是近期所作……”
沈纵淡笑,俯下身子,附在他耳边轻轻吟道:“您若说它是,有人敢否定吗?”
张大人嘴角的笑容荡了起来,香粉粉碎夹在层层褶子之间更加明显。
待两个人离开后,下人进来收拾茶具,看到自家主子半倚在榻上,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一卷画轴,边止不住地喃喃自语:
“惕于外人之威,凡所要求,曲意徇之。老佛爷,您说过的话,小德张可不敢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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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和南里龙之介不多时便来到了法租界的饭店。这次老板亲自致电,经理不敢加以阻拦,招呼人引导着他们去了房间。侍者在前面拉开铁栅栏,开电梯的师傅在上面一扯钢缆,电梯遂呼啦呼啦升上去了。
“两位先生,请。”侍者小心翼翼地用铜钥匙拧开房门,鞠躬退让到一边。沈纵率先步入房内,踏过拼花地板,来到百叶窗旁,一把掀开了窗帘。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恰好能见到屋顶花园的跳舞场,外栏围着绿油油的篱笆,篱笆上点缀着各色霓虹灯,流光溢彩。
雪白的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南里龙之介打开衣柜门,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他打了开来,发现里面只有几件汗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确定,这几天没有人回过这里?”他转身问道。
“确定,”那侍者回答道:“上一次见到这个房间有人,还是上周的事了,我亲自给他们带的路。”
“他们?”南里龙之介挑了挑眉。
“是的,有四个人,打扮得各不相同。怎么说呢,不太像是一路的……”
南里龙之介从衣服内侧掏出相片,指了指其中一位:“有他吗?”
侍者看了看,垂下了头。
沈纵也走过来瞄了一眼,将几张钞票掖进了对方衣领:“别紧张,想清楚再说。”
“谢谢先生。”服务生赶忙感谢,心里却犯了难:“那天天色很晚了,我上了一天的班,觉得很疲乏很累,光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去,真没怎么留意他们的长相……”
“行了,你下去吧。”淡然平静的声气,沈纵这样嘱咐道。
侍者欠了欠身,准备出门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支支吾吾地说道:“两位先生,这样毕竟还是违反规定的,希望你们别呆太久,让我们经理为难就不好了……”
沈纵点头示意知会:“放心吧,我们自有分寸。”
待那侍者掩了门,他复才开口:“怎么样,有收获吗?”
南里龙之介挑起一件汗衫,稍稍欷歔:“只知道那个人,的确来过这里,之后就没下文了。”
沈纵颔首低眉,若有所思:“那人在前台登记的姓名和公司地址,我派人去查了,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对于这个结果,南里龙之介倒不是很意外。
“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岂不是大海捞针?”沈纵又在房内巡视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样吧,”他建议道:“南里先生要是不介意,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我吧。”
见南里面上显露出几分犹豫,他笑了:“怎么,我你还信不过吗?”
“不,沈君,你误会了。”南里龙之介略一忖度,将照片递了过去:“是我考虑不周。论人脉,在天津,难道我还能比得过你吗?你愿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沈纵郑重其事地接过照片,放入胸前的西装口袋,拍了拍,像是在做保证一样:
“那便请南里先生,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