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一年一度的庙会又开始了。
白茫茫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置办年货的民众。小贩挑着芝麻秸沿街叫卖,为的是过年“踩祟”用;手艺人一边捏着糖人一边做着糖堆,还得时不时称几斤米花糖,忙得焦头烂额;戏班子也没落了个闲,有的支个皮影摊子,剪纸一会儿工夫就卖得所剩无几;有的搭了个简陋的舞台子,表演古彩戏法和空竹口技,吸引了大批人驻足观看。孩子们戴着戏子面具,左手举着五尺长的大糖葫芦,右手捏着花炮,尽往过路的人身上丢,气得中招的人直骂娘。有几个没眼力见儿的开始也想给居明玉使绊儿,被眼疾手快的狗烂儿一把拦了下来,作势要丢回过去,直把几个调皮蛋吓得哇哇直叫,倒真把保镖一职做得有模有样的。
甚少出租界的居明玉颇感新鲜,走走停停,经过每个小摊都细细打量一番,看起来对每样东西都很好奇。她该不会是第一次逛庙会吧?狗烂儿快要掩面而泣了——实在是倒霉透顶啊。
“小瘪三,那是什么?”居明玉指了指右手边一个小贩,对方正卖力摇着铁皮箱子,雪白的糯米团子顺着管道掉下来,一颗颗落在花生糖堆里,围着的小孩一哄而上。
“元宵呗,没吃过?”他咂舌,没想到当今的资本家生活水平已经高到这种地步了。
“我当然知道……”她扬扬头,依然不可一世的做派:“可是为什么除夕还没到就有了?”
狗烂儿被她这番话问得莫名其妙的:“照你这么说,难道饺子也只能在年三十儿晚上吃吗?”
“不是吗?”居明玉反问得理所当然。
他只得叹息道:“大小姐,你错过了很多东西啊。”
这么说着,便走到其中一个小摊边,兜里摸索了一阵,掏出几个银币放在沸腾的锅炉旁。
“你怎么还留着袁大头?”匆匆一瞥,眼尖的居明玉便发现了不寻常,不禁有些许好奇。
他没有回答,而是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递了给她,“尝尝?”
居明玉盯着油腻的汤面上漂浮着的不明物体,柳眉微皱,刚想拒绝,一只白花花的元宝已经塞入了嘴里。她下意识地嚼了嚼,麻油的浓香和芹菜的馥郁顿时充盈了整个口腔。
挑剔如她,也不由得想承认,真是……好吃。
见她嘴边小口小口嘬着汤,目光却还徘徊在自己口袋上,眼波流转,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狗烂儿索性把裤兜翻了出来,摊开手掌,一枚一枚让她瞧了个仔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没想到这小瘪三还有收集这东西的嗜好,不仅私藏了袁大头,还有满洲国镍铜铝币;上铸光绪皇帝侧头像,仿制印度卢比的银币;中间像刻有满文的江南辛丑元宝等等……甚至有一些连她参观造币总厂时都没有见过。
居明玉瞠目结舌:“你这些都是从哪儿搞来的?”
“嗯……个人兴趣……”狗烂儿居然带了点赧然,太不符合他的作风。
她于是更加狐疑:“说实话,就凭这些,你会愁没饭吃?非得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你也是够古怪的。”
他收回手,敛了神色,淡淡道:“大小姐若是如此没有安全感,大可不必找我做保镖。”
说你一下你还杠上了。居明玉正欲这么回他,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下去。“安全感……”她似有所感,低声嘟嚷道:“生于乱世,何以秉存呢?”
狗烂儿微怔。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逛着。虽然离正月十五还有一段光景,但花灯已经早早摆了出来。竹条将彩纸固定成多面体,上面绘着精致的图案,从飞禽走兽到鱼虫花卉,各种款式样样俱全,有的还装饰着玉佩和丝穗,甚至贴上了剪纸式的话本诗词,别说小孩子,就连居明玉也看得津津有味,精挑细选总算看中一个,拎着它满大街转悠,爱不释手。而狗烂儿则拎着大大小小的战利品跟在后面,隽秀的脸上充满着了无生趣。
“孔明灯?”她蓦地出声,引来旁侧好几个路人的注目。她回头招呼着狗烂儿,面上是少有的女儿家娇态:“这是孔明灯对吧?我小时候见过的。”
“……哦。”狗烂儿实在无法配合她一起激动地望天,作痴呆状。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就一个纸糊在竹篾上,点了松脂放上天祈愿的玩意儿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要他说,还没她手里提着的那盏花灯好看呢。
幸好花灯没有个体意识,不知道自己的风光只维持了一炷香不到,就被打入了冷宫。否则它可能会当场哭出来。
居明玉买了一盏孔明灯,盯着外层柔韧的竹麻纸,思考道:写什么好呢?好像也没什么迫切需要解决的事。寻思半天拿不定主意,她便下意识问向狗烂儿:“你有什么心愿吗?”
“……”狗烂儿憋了好久,这才幽幽吐出一句:“希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个目前来看不太实际,换一个近点儿的吧。”
“那就希望咱们能够夺回烟馆控制权和大烟贸易,人人吸上好烟,实现独立自强。”
“……算了,就不该指望你的。”居明玉感到很扫兴:“一点梦想都没有。”
“那大小姐有吗?”
“有啊。”她坦然道:“我的梦想是和爱我的人亡命天涯,除了钱,别的什么都不带,一起上路的只有风和晚霞。我们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只有要逃避的东西。”
“……”狗烂儿无言以对。果然是梦想,在梦里面白想,他心里如此评断道。
油布点燃,孔明灯饱满鼓起,随风飘逸,冉冉升空,承载着望祈,越飘越远,逐渐隐没于天际。
“你写了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狗烂儿凝望着她恬静的侧脸,淡淡收敛了目光。
“你知道吗,这里又叫银杏大道。”坦荡如砥的雪地上留下了数只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边踩边道:“到了秋天,满树金黄,像聚宝盆一样。落叶铺满了街道,踩起来沙沙作响。”
“像摩诘诗里那样吗?文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当作人间雨。”
他低头浅笑:“对,像诗里一样。”
光秃秃的树干在纷纷扬扬的鹅毛里银装素裹,只听“咔擦”一声,枝桠被压断了,残枝上积压的冰雪簌簌落下,砸在恰好从树底经过的人头上。
“看,有雪人!”路过的童子拍起了手掌。
居明玉站在旁边,冲他摇了摇手指:“不对,还差一点儿。”
小孩苦苦思索了一阵,末了一拍脑袋:“我知道了——”他笑嘻嘻地比划着:“他的鼻子还不够长!”
她遂竖起大拇指,面颊上的梨涡微荡,笑靥如花。小男孩面上一红,兴冲冲地跑去找胡萝卜了。
狗烂儿抖落掉脑袋和大袄上的冰碴子,无奈地看着她,谐谑着问:“开心吗?”
居明玉撇了撇嘴:“勉勉强强吧。”她还想说什么,忽地瞧见一个身影在人群中一晃而过。
她驻足,凝视着那个背影,喃喃道:“那个人……”
狗烂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大小姐认识?”
她摇头又点头:“好像那晚舞会上邀请我跳过舞,我没答应……对,他走了不久你就过来了。”这回是笃定的语气。
狗烂儿调笑:“本以为大小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没想到对自己的追求者还是留了几分意的。”
“不是这个意思。”居明玉罕见地没有打岔,斩钉截铁道:“那人不简单。”
“哦,怎么个不简单法?”
“他的眼里……”她停顿了一下:“有杀气。”
宛若响应她的话一般,话音刚落,一众宪兵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蜂拥而上,将那人团团围住。男人回过神来,急忙想要突围,可哪里还来得及,其中一个士兵抬起一脚就将他狠狠踹倒在地。他啐了一口,挣扎着站起来同时右手往腰间摸去,后方有人已用枪抵住了他脑袋,另一手轻松卸下了他的佩/枪。一群士兵也不着急把他带走,像在逗弄猫狗似的,一会儿疏散开包围,等中间的人一有抵抗的意思,就冲上来用枪托大力击打他的头。如此来回几次,那人脑门便见了红,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礼盒杂乱地扔到一旁,狗烂儿冷冷看着,双手不知不觉已经握成了拳。他刚要迈开步子,手指已被紧紧攥住。“你不要命了?”居明玉低喝:“逞英雄也要瞅准时机!”
额上青筋暴起,他的头脑还在嗡嗡作响,听她这么一说才硬生生止住了冲动。
等那帮士兵玩够了,吹起口哨,粗暴地从地上拖起那人,渐行渐远。
直到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寂静的人群作鸟兽散,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街上重新恢复了喧嚣,仿佛适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
居明玉瞅了瞅身旁人微红的眼眸,这才甩开了他的手,轻轻道:“也不知道谁才是谁的保镖……”
他一声不吭,默默提起了脚边的盒子,少顷才出声:“大小姐,送你回去吧。”
----------------------------------
居明玉早早来了电话说不回来吃饭,居世庸又带着三姨太和儿子参加某个宴会去了,今晚的伙食省了心,连厨子都放了半天假。小环忙里偷闲,打扫完房间后便打算回房间把剩下的半边围巾织完。这么兴高采烈地想着,她路过门厅时却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壁炉里的燃木烧得正旺,火焰蹿得有半人高。沈纵单手撑在沙发上,轻轻揉着太阳穴,似乎在思索什么。听到脚步声,他侧头望了过去。
“是你啊,”他坐在沙发上向她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啊?”她愣神,怔忪之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我在。”
沈纵端正了身子,十指交叠,搁在腿上。“小环,问你件事情。”
“什么事呀,沈公子。”鲜少与他独自面对面,她拘谨之余不免有些期待。尽管楼里的下人们现在都改称呼他为姑爷了,可她偏偏不喜欢,还是按照原来的叫法,非得喊他“沈公子”。
他张口,春风含笑,熨帖的嗓音直直拂过她的心头,荡漾起一阵涟漪。
“我问你,你们家小姐最近有和什么人走得特别近吗?”
“这……”小环咬了咬下唇,粉颊微皱。
“你别怕,我不是在质问你。”沈纵唇角依旧洋溢着浅浅的笑容,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了她的手上,“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我不勉强。”
“不、不是这样的!”小环慌了,生怕在他眼中认为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她想把钱塞回给他,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妥,只好傻傻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愈发羞惭起来。
她垂首,手指绞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我、我也不太清楚……可是小姐这几天都没有回来吃饭……晚上回来服侍她的时候,还听到她在哼歌……自打大太太走以后,小姐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我想……我想她应该是开心的吧……”
“这样啊。”沈纵点点头:“自从她母亲走后,明玉就一直郁郁寡欢的。我平时忙,没什么时间陪她,有人能帮忙开导开导,也是挺好的。”
他起身弹了弹身上的绒尘,温和地说道:“时间不早了,既然你们小姐还没回来,我就先告辞了,改天再来。”
“沈、沈公子——”小环急忙叫住了他,对上他疑惑的眼神:“还有什么事吗”
“你还没用晚膳吧……”小环拧着自己的衣角,半晌鼓起勇气问道:“要、要是不介意的话,我给你下碗面吧?我煮的面还算过得去,连小姐都夸奖过呢……”
“不麻烦了。”沈纵冲她笑道:“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没事的话就先去休息吧。”
小环痴痴地盯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未料到他的脚步兀地止在壁炉旁,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炉子里抛去。那物件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很快被火焰席卷、吞噬。
“人啊,到底是喜欢鱼肉多一些,还是熊掌多一些呢?”
不知是否是小环的错觉,她仿佛听到了他的低喃吟语,细得快要没入尘埃中去了。
“无论如何,这两者,从来都是不可兼得的。”他想了想,又提步向门口走去。
她晃神,视线再聚焦时,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