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敲门声轻轻叩响在病房门上,球状的门把被旋转开来。
门缝之间探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抱歉打扰到你们,叙完旧了吗?”
杜小莹哭得眼睛都肿了,足足跟山核桃有的一拼。见状忙不迭站起来,对来者点头示意,看上去有些难为情,应是还在怕着他。
“你们好好聊吧,我去找老朱了。”
待她匆匆从身边掠过,把门掩实,他这才一屁股坐到还留有余温的凳子上。
揉揉病床上姑娘的头,瞧着她傻乎乎的笑容,他也柔和了目光,情不自禁弯起嘴角。“笑什么?”
“你笑什么?”
“笑你啊。”
“我有什么好笑的。”
“像个刚出土的木乃伊一样,难道不好笑吗?”
“你也一样,是刚从鸟巢听完演唱会回来吗?”宁栀注视着他凌乱的头发,伸手在他冒着青须的下巴蹭了蹭,胡茬扎得她的手心痒痒的,遂咯咯乐了起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的感觉。”
柊裴把她的手摁在胸口,郑重其事地吻了吻,惊得宁栀坐立不安,差点又扯到伤口。
“干嘛呀你……”她的头不自然地扭到了另一边,面上挂着羞赧,心底却尽是止不住的小雀跃,女人恋爱起来果然是不用带脑的。
柊裴不退反进,移了个位置,反倒自作主张坐到她的床边来,将她半揽在怀里,动作小心而谨慎。
宁栀起初像只鸡崽子一样扑腾了那么一小会儿,接着便心甘情愿任他抱着去了。时间刹那间凝固下来,不大的屋子里春风融融,谁也不在乎室外的情况如何如何。
忘记过了多久,就在他俩彼此都以为对方睡着了的时候,一道轻轻的女声这才响起。
“哎,柊裴,之前是你用占风铎在为我引路吗?”
“不然呢?”他懒洋洋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没什么,就是想谢谢你。”宁栀两颊刷上一层粉嫩。“说不紧张是假的,我当时觉得自己肯定要被永远困在那个迷宫里面了,还好关键时刻听到了你摇铎的声音……不管怎么说,确实给予了我莫大的勇气。”
柊裴遽然掐住她的脸蛋。“痛——”宁栀抬头不满地瞪向他。
“还知道痛吗?”他的眼神巴不得一口咬上去似的。
她甩开他的钳制,揉了揉脸。“当时的情况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叹息:“宁栀,什么时候你才能多相信我一些呢?”
“我相信你啊,”她解释道:“我只不过习惯了一个人而已,这种模式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不过你也要相信我,我会慢慢适应的。”
他既无奈又心疼,戳了戳她的鼻尖,“现在你不是孤军奋战了,我的肩膀随时可以给你依靠。”
“嗯!”她在柊裴怀里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展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忍不住感慨道:“我这次可真是死里逃生。估计下了地狱还能平安返回人间的,从古至今也就只有我一个吧!”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宁栀心想,只是你认为不值得炫耀罢了,我巴不得跟所有认识的人讲讲这次奇妙历险呢。
“怎么了吗?”感受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肩膀处,她疑惑地往那个方向瞄了过去。
柊裴收回视线,拂了拂肩头,然后摊开手给她看:“你掉头发了。”
“这不很正常嘛。”宁栀不以为意,紧接着想起了什么,赶紧推开他。“你你你离我远点,我可是好几天没洗过澡也没洗过头了。”
他笑得很嘚瑟:“没事没事,我不嫌弃。”
你不嫌弃我还嫌弃呢。她羞愤地想,破四旧的时候怎么就漏了这个人呢。
病房内没有镜子,宁栀想象一下自己现下蓬头垢面的模样就觉得心惊。不行,得赶快岔开话题。
“你猜猜这次是谁救了我?”未等他答复,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蹬蹬蹬公布了答案:“是帕嫩!就是我们在暹粒遇到的那个小男孩,苏丽亚的好朋友。还记得吗?”
“是吗,”柊裴倒不怎么惊讶的样子,可是也没有不耐烦,而是悉心听着她的喋喋不休,末了才好心补充一句:“医生说你的情绪不宜过于激动,否则不利于伤口复原。”
“哦,好。”宁栀闻言,悻悻然耸肩,乖乖闭上了嘴。
她的听话明显取悦了柊裴,后者又止不住给她顺了顺毛。宁栀开始怀疑比起女朋友他更需要的是一个芭比娃娃。
“在那边……”指尖停留在发尾末梢,他停顿了一下,好似在斟酌用词。“我的意思是,失去意识那段时间,还见到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吗?”
宁栀想了想,便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描绘了出来。
柊裴陷入沉思,手指不知不觉摩挲她后脑勺上的纱布,直到她使劲摇了摇他的手臂,这才回过神来。“想到什么了吗?”
“……暂时还没有。”他冲她笑笑,轻声叮嘱:“我先去找医生过来给你做个检查,等一下可能还会有警察过来做笔录,能坚持吗?”
想到这个就头疼,不过宁栀还是固执地点了点头,“没问题。”
“事先给你提个醒,杜小莹的事,你还是不要隐瞒什么为好。”
被看穿了……她捂起肚子,可怜兮兮地望向他:“可以先吃饭吗?”
柊裴一怔,赶过来得匆忙,他竟然忽略了这回事,真是太不称职。
帮她掖了掖被角,他回应道:“我这就下楼去买。”
宁栀心满意足地躺回枕头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幻想起她美好的午餐来。
立于便利店的冷冻柜前,修长的手指依次掠过便当、三明治、糖水,顺着每样物品码了一次,又倒过来重新审视一遍,却总也找不到一处安歇,因为挑选食物的人根本心不在焉。
民俗常道,“人有三把火”,分别代表精气神。其中最大的一把在头部,二把小火则在肩膀。这也正是为何老人经常嘱咐一个人走夜路时如果听到有人在后面叫自己或者搭肩膀,千万不能回头的原因。夜间阴气极重,若是阳火熄灭了,便容易被鬼招魂。
诚如他方才所见,宁栀肩头的那把火,被吹灭了。
而那边恰好改了阵法,如今这副身躯已经无法自由出入了……是巧合吗?
手指蜷缩,柊裴暗暗攥紧了拳头。
——怎么办,宁栀,我这辈子大概无法经历比遇见你更幸运的事了。
——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比失去你更悲惨的痛苦。
——你就是我的救赎。
——如果有人将你作为要挟的筹码……
一旁整理货架的店员目睹无辜的三明治被捏在顾客手里惨遭蹂/躏,边远离边叹惋:现在的年轻人可真变态!
结完账后,柊裴提拉着塑料袋走出商店,在返回医院的路上下定决心,不能让宁栀瞧出一点端倪。
“让你久等了,这年头想挑点健康的食物真不容易。”
他推开门,僵直在原地。
青灰色窗帘随风飘荡,床头柜的鲜花花瓣上荡漾着露珠,被子掀开一角,刚换下来的病号服还带着人体的温度。
但是病床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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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气派的欧式别墅,挑高的门厅与回廊。黄毛捧着一个布包袱,走在黑漆漆冷飕飕的长廊上,难以克制地打了个哆嗦。妈的,既然那么有钱了,干嘛不多装几盏廊灯呢,搞得大白天就跟逛鬼屋似的。
当然,这些话仅仅是他的心理活动而已。保镖一人推开一面雕花大门,他弯腰,毕恭毕敬地朝床上躺着的人说道:“夏老,您要的东西弄来了。”
和整个房间的面积作比较,家具的摆设未免显得有些简陋。夏老戴着老花镜,翻了一页书,目光久久漆在某一行文字上,头也不抬。“怎么是你过来,小言人呢?”
黄毛没得到命令不敢直起身,干巴巴笑了两声,“还不是夏小姐,一回来就缠住了我们老大。他根本抽不开身,怕耽误了时间,只好派我先来向您汇报了。”
“小萝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他叹气,取下眼镜,接过了包袱。花布发出一阵刺鼻的腐味,他颤巍巍解开结,将布料完完全全揭了开来。
和田玉质,沁色和包浆都偏老旧,青黄混色又夹杂着暗白,略为深沉。铜钱下串着一块拱桥形状的玉片,两端各缀着一条小鱼,再往下是几根不粗不细、刻着祥云纹路的撞柱。黑珊瑚老珠串联起这几个部分,表面还呈现着琥珀片状色斑,强光下还能看见暗红血纹。
漂是漂亮,可是……
愁眉深锁,他高声呵斥:“为何只有一串?”
啧,老爷子果然不好糊弄。黄毛速即赔笑:“夏老,您这情报来得仓促,我们准备的时间也有限啊。我对天发誓,整个家里都搜遍了,只找到了这么一样东西,绝对没有任何隐瞒。”
“哼,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小子爱耍滑头,鬼点子七门八路。”床上的人冷笑一声,“还是叫小言亲自过来一趟吧,这样我才放得下心。”
“哎,明白了!”黄毛嘴上应承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臭老头你可不知道,相比起老大,在耍手段这方面,我只能算半个行家。
老人交代完后,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玩意上,粗糙的手指头缓缓抚摸着占风铎,不禁哽咽起来。“多少年过去了……想不到有生之年还可以再见到它……”
黄毛表面恭顺地听着他的感喟,脑海里却不由得闪回前不久自己目击到的场景。老大做事向来心重手不狠,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肯定不敢相信原来这个男人对女人也能如此绝情。
光线昏暗的店面内,女人趴在复合地板上,拖着身体往前爬了几步,旗袍摩擦着地面。她艰难地抻出手臂。
还差几步就可以够着了……正当此时,男人单腿跪地,慢悠悠捡起了近在眼前的物什。
她的眼珠向上抬了抬,“还给我......”
他摇了摇铎身,“暂时替你保管一下。”
语毕冲她风度一颔首,拔腿向外走去。
“混……蛋……”她恶狠狠啐了一口,却没有分毫力气支起身躯与他抗衡,只能眼巴巴望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即将消失在门槛处。
“喵!”危急关头,白猫竟然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两爪一扒,咬住他的裤腿。
他扯了一下裤脚,没甩开,面上染上几分不耐之色,捏起它的后颈,荔枝顿时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他见状毫不留情往桌上一扔。
好样的,荔枝……趁它争取时间创造出的这个空当,梁梓音迅速摘下耳环扎破大拇指,撑着吧台摇摇晃晃站起来。听到响动,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觉劲风袭来,一根玉指冲着他额部直直按去。
指腹宛若碰到一块寒冰,冷意直侵肌肤。
汗水浸湿了发丝,梁梓音口中硬是逼出一声怒喝:“逝将去汝,适彼乐土!”
背着光的他,大半边面部罩下深邃的阴影,细细观察着如起死回生一般的女人。这一次攻击似是花光了她所有力气,梁梓音扶着腰急促地喘息。
“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死人。”他摊了摊手,表示对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十分无语。
刚欲提步,额头迟钝地传来刺痛。他蓦地一顿,侧首望入墙上的镜子,那伤口像一颗朱砂,又如烫得通红的热铁,在印堂上留下了印记。
他抬手,微微一抹。明明只是血而已,却怎么也擦不掉。
“哦,你还有这本事啊……”
舌尖抵住后槽牙的腮帮子肉,他从腰包里不急不慢地抽出约有半臂长的铁片子。
待地上的梁梓音看清楚后,怒目圆睁,惊呼出声:“这把刀!”
刀身白光一闪,再颔首时,他的眼底已然沾满一层殷红。
“那么——”他缓缓靠近,“我要向你表示歉意,方才是我轻敌了。”
木趟栊吱呀作响,正玩着手机的黄毛还没来得及抬头,敏锐的鼻子率先嗅到一阵血腥。
他倚在门外墙壁上,看样子早已等候多时。扯下耳机,将帽子向上一抬,往四周随意瞅瞅,识相一点的立马收回了探望的头。
他嘿嘿笑着挠了挠头皮,“老大,让你亲自出马,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一串占风铎不偏不倚正好抛进自己怀里,对方简短叮咛:“收好。”
他追上去,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望,“那女人……就这么着了?不用给她叫辆救护车什么的?”
等到言久桓调整好座椅,系上安全带,这才斜睨他一眼,两眉之间的红点格外显眼。
印堂素来有人体“命宫”之名,在督脉中也属尤其重要的一个穴位。
黄毛忧心忡忡,不知此番遭遇会否给老大带来影响。
他却置之不顾,双目含笑道:“人嘛,终有一死,对不对?”
黄毛握住方向盘的手抽搐一下,噤了声。连女人都下得了手,老板这个人,太可怕。
接近白昼与日暮交班的时刻,周边的路灯还未来得及点亮。车子穿过没有信号灯的路口,黄毛交替打起远近灯示意,灯光瞬时把路面照个通明。
“我说,为什么只有晚上才开车灯呢?”副驾驶的人原本在安静地闭目养神,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正专心致志开着车的黄毛心道,这不是废话么。不太确定是不是在问自己,后来想想老大好像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犹豫片刻才接话,“因为白天不需要啊……”
说完他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已经做好被讥讽的准备了。
罕见地,言久桓居然没有挤兑他,而是从一直把玩着的烟盒里叼起一支香烟,黄毛腾出右手为他点燃。烟气很快氤氲了整个车厢,他稍稍给车窗拉下一条缝。
“是啊,在明亮的环境里,光线是不刺眼,甚至不突出的。”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不是光明孕育了黑暗,而是光明必须要依赖黑暗,以此作为凭依而存在。”
有的人,选择了光。
有的人,便愿意成为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