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拥挤的人群，下到站台，男人的后脚刚刚步入车厢，身后的门便缓缓合上，时间掐得不早不晚。
他来到座位上，放下小桌板，拆下四四方方的竹片盒上的橡皮筋。盒子内部被分成了几个格子，一大块炸得外焦里嫩的酥排骨，半个卤蛋，几片黄萝卜和豆腐干，清炒蔬菜，简单的食物被装饰成了食欲盎然的铁路便当。
他拆开筷子，连同竹盒往隔壁推了推，“趁热吃吧。”
没有得到响应。女孩手托腮，直愣愣盯着窗外，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言一语。
“难得你也有对食物无动于衷的时候。”筷子尖在女孩面前转了个弯，他无心多劝，自顾自吃了起来。
到底沉不住气，顾不得绷带下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她扭过身体，忿忿不平地问道：“梓音她怎么了？”
一时语塞，因为具体情况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邻居在电话里表述得含糊不清，林沐华从一大串罗里吧嗦的语言中提取出了“重伤”、“住院”两个词，而且看样子似乎并不是简单的入室抢劫。
算了，还是先不要告诉她真实状况为妙。林沐华从饭盒里挑出红姜，胡编了个理由，“估计是等不及要喝你的酒了。”
经他一提醒，宁栀这才记起之前的确买了两瓶绿樽清酒。但是梓音会为了这点事情特意让林沐华兜回来接上她一起吗？还是感觉不太对劲。
“那干嘛不让我给柊裴留纸条？”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宁栀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愠怒，小声嘟哝道：“在你看来除了吃喝拉撒，其他所有事情都没必要。”
“不，还有你的教养问题。”他目不斜视，语气凝重严肃。“看看你现在，目无尊长，像什么样子。再跟那种人多呆几天，恐怕连家都不想回了吧。”
“那种人是什么人？”宁栀闻言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急火攻上心头，“难道就因为跟你心目中精英的设定不一样，他就被归入了不入流的行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不慌不忙地咽下最后一口饭，“看来在你心中早已帮你的革命伴侣定下了价码。”
宁栀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不由怒极反笑，“我知道你向来看不起我，但是别波及到我的朋友。你说人也有价码，又有谁来为你定价？你的价值呢，也被提前决定了吗？”
“我的价格无法由我衡量，但是别人的就不一定了。”林沐华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空话谁都会说。想让我看得起你，首先你得看得起你自己。上赶着去倒贴别人，宁栀，我觉得你很廉价。”
说完他抬起筷子，阻住隔壁随时随地将要扇过来的耳光。
她气不过，继续使上劲，无奈身上的伤拖了后腿，抵不过区区两支筷子。
离得不远的座位上，有个小孩如发现新大陆一般，“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妈妈你看，他们好幼稚！”
他妈妈有些尴尬地把他扯了回来，“乖乖坐好啦！”
小孩依旧很兴奋，比划着动作自娱自乐道：“绷带超人大战冰冻侠......”
林沐华忽地撤了力，宁栀不设防，差点一头栽进他的怀里，被对方单手摁住，定格在半空，一动不动。
所以现在的情景是她的脑袋尴尬地悬在他手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皮子艰难地往上瞟了瞟，不出意料瞥见一对看似淡然，实则充满着嫌弃的眸子。
又是这个眼神……宁栀恨恨咬牙。
从小到大，她数不清自己曾经见证了多少次这种目光。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奋发向上，都逃不过它无形地追捕。在她将成绩单递上去的时候，在她获了奖迫不及待想得到表扬的时候，在她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目送着各个同学被家长牵走的时候，在打雷的雨夜害怕地蜷缩在床上的时候……她所渴望的，不过只是一双温柔抚摸她脑袋的大手，能够赋予她无所畏惧的力量。
可是她等到的，永远只是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从未正视过她半分。即使偶尔有过短暂的停留，也不过是一句云淡风轻的“哦，这样。”
每当这时，她的所有欣喜就会瞬时被兜头一盆冰水浇灭。
梁梓音和柊裴不会用这般表情对待她，哪怕他们心里同样不认同她的观点，起码也会给予基本的尊重。
可是在这双冷淡却犀利的眼睛下，她找不到任何藏身之地。
她的直觉不会骗人。宁栀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林沐华不喜欢她。或者应该说，他不喜欢任何人。
十年淬火，难暖心房。就连和他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的梁梓音，也未能从真正意义上认识过他。
不过有一点杜小莹倒是说对了，这样的男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年少时，女孩们总会愿意为一张俊俏的容颜倾尽全心，再苦再累亦甘之若饴。殊不知，当激情褪去后，浮华背后竟是寂静的死潭，一旦沉溺其中便会有灭顶的危难。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高高在上的施援者，从上空悲悯地俯视着犹如蚂蚁的她，不断提醒着她的过去，她的丑陋，她的难堪。
看，你不过是一个从家庭暴力中幸存下来的小孩罢了。是我拯救了你。
如同他第一次出现时，在她的床边不知站了多久。宁栀从睡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眼，还以为见到了天使。
后来才发现，这是一只不屑于作弄自己的恶魔。
就连当年收到退学通知书以后，他用十成十的力道打了她一巴掌，让她以为自己的行为终于震撼到他了。可之后他便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掌，仿佛沾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那道清冷的视线，也不过落在了不知名的某处，瞧都不瞧她一眼。
“我对你很失望。”
语气比清汤寡水还要淡漠。
至此她便彻底明白，说失望已经算抬举了她。他对她，怕是从来不曾抱过期待吧。
爱若是没有隔阂，又怎会生出同情疏离的根。
宁栀紧咬下唇，一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问题，忍不住呼之欲出。
她无力地垂下手，嗓音飘渺如空气中的尘埃。
“林沐华，你是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收留我？”
他也收回手，摆正了身子，眼底无悲无喜。良久，回答才飘入她的耳朵。
“没有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