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城内的繁华喧闹，城外的护城河落寞了许多。
一个月牙纱灯都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两个人影安静地坐在河边，看样子是在垂钓。
沉默中，河面微微漾起晕圈，年长一点的男子将手中的鱼竿向上一挑，果然见另一端有条手掌长的小鱼在扑腾。
“又是钟叔赢了，”坐在他身边的阿烨轻叹一声，语气里却带着轻松自在的笑意，只微一抬手，便将已经上了钩的小鱼重新送进了河中，“真没意思。”
“结果虽是一定的，但每次的过程都会有百般滋味。”已近中年的男子声音洪亮而有底蕴，朗朗笑道，“譬如这次，你的心境便远不似从前，想来是心愿达成了吧。”
缓缓收起手中的鱼竿，阿烨微微一笑，已是不言而喻：“方才的事，惊扰到钟叔了。”
“无妨，老头子行走天下这么多年，区区一个魔界的小丫头还吓不到我。”钟叔摆摆手，亦将鱼竿收起，身手利落地起了身，道，“而且，那丫头看着厉害，但心地还算不错，也没有为难我。”
“我在人间流浪多年，在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的时候，是她和相师将我接回了黑玄。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却年少老成，总是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忆起往事，他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但语气终究还是多了一份感慨，“但她认为黑玄是天地间最可靠的地方，却不知道我宁可回到浪迹天涯的往时。道不同，终究还是隔阂渐多，但无论怎么说，寒台算是我在黑玄唯一的朋友。”
两人沿着河边缓缓并肩而行，虽重逢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却好似已经相处了很多年。
“嗯，看她的样子，是和她的鬼墨老爹一样想让你继承魔君之位。”钟叔若有所思地问道，“几年前你来到月牙城的时候，本也有此打算，看来人在心灰意冷时做下的决定果然是不冷静的。”
“若非钟叔对我始终不离不弃，我在五年多前便已经杀戮天下成了千古罪人，也便没有如今的轻松自在了。”他感激道，“说起来，钟叔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头子我已经做了很多人的救命恩人，只可惜，就算挽救再多人，也无法赎清曾经的罪过。”钟叔感叹道，“我老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但你还年轻，我救你不为别的，只是不希望有人会重蹈我的覆辙。”
“当年钟叔一番话，让我彻底醒悟。我当时在想，这世上竟然还有我更惨之人，他都好好活着，我又怎么好意思放弃？”他轻笑一声，毫不留情面地道，“钟叔啊，你说你为了一个女子背叛了家族，最后竟然又被那女子嫌弃，还被除了仙籍隐没于凡间，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凄惨境地，该不是编了瞎话来诓我吧？”
钟叔爽朗笑道：“我若是能编出这等精彩的谎话，当初也总算还能瞒了一些人，现在也不至于钓个鱼还得等你这个黄毛小子过来陪着。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收了徒弟有了义子，还能给忘年交讲讲励志故事，虽不能干干净净地开始，最起码能清清白白地结束。”
“那钟叔是过来人，能不能多说几句让晚辈引以为鉴？”他也不担心钟叔会生气，一脸谦虚道，“比如，你为了那位前辈做了那么多事，她为何最后会背弃于你？”
终究是一桩伤心事，虽说往事已是过眼云烟，但钟叔提起来还是有些堵心：“大概是因为我为了她一个人而背叛了一座城。”
“只因如此？”阿烨微微惊讶，“这么说来，无论如何，钟叔和那位前辈都是有缘无分了，但如此说来，那位前辈真是个性情中人，让人当真佩服。”
许是眼前又浮现了一个性子刚烈又帮理不帮亲的女子怒颜，钟叔的眸底浮起几许柔情，唇边无声苦笑。
为一人倾尽所有，甚至能为她背叛天下人，而这个却成为她再不屑于自己的理由，能挺过这般惨境，还有什么是撑不下去的。
只因撑过去，他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喜欢的自己，是曾经正直的人。
所以，他用了很久的时光，才让自己回归初心，只是，沧海已过，再也无颜见她。
钟叔长叹一声，眉宇间的洒脱已寻不到半点踪迹：“果然是不能服老啊，你这小子才提了几句，老头子这一夜怕是难眠了。”
“是吗？”阿烨突然快了一步，站在了钟叔的面前，表情在霎时间认真起来，似是要在他脸上搜寻着什么，“那，钟叔夜深难眠的时候，可曾想起过青月城？”
已经不得不停下脚步的钟叔微有惊诧，但眸光很快便恢复了昔时的磊落：“你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沉默片刻，阿烨眸中的戒备似是缓缓松懈下来：“钟叔这么说，算是承认了？”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不错，我不仅夜深难眠的时候会想起青月城，更是同你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青月城。”钟叔摊开了双臂，语气中染上了悠久时光的几分沧桑，虽带着笑意，却尽透着无奈，“只可惜，我如今却无能为力。”
“钟叔救了我，救了小钟，救了许多人，已是尽力而为。”他无意要钟叔回忆起伤心事，只是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打听清楚，“请恕晚辈无礼，我想知道，钟叔可曾是青月城派到仙山修炼的弟子？”
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城门口，钟世京抬起头，望着城墙上明亮的月牙纱灯，眼中放佛凝聚成了早就铭刻在心头的那轮青色弯月：“不错，我出生于青月城，年纪很小时便入了东白山修炼。青月城自有门规，学成之后必须返回青月城守护青月魔魂，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但法理之外，总有人情，喜欢上师妹，是意料之外的事。那时年少气盛，总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比情更重要，为了能与她长相厮守，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并决意背叛青月城戒律不再回去。后来为了躲避青月城的追捕，我四下藏匿，但终究还是被爹娘他们发现带了回去。”
他心灰意冷，思及师妹，只觉生无可恋，自封了经脉并绝食，不过多久，便奄奄一息。
他阿娘心如刀绞，终是忍不住，将他偷偷放了出去。
那天恰是七月十四，狂风暴雨不停，城南墙上的那轮青月却一如既往地挂在半空中，似眼睛般安静地注视着脚下。
虽逃出了家门，但没有关牒，他也逃不出青月城外的重重结界与阵法，倘若强行闯出，就会被自身的法力反噬，不仅出不去还有性命之忧。但他为了逃出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竟然不顾死活催动了浑身的修为去摧毁结界。
意外的是，虽然亦被自己的法术所伤，但那结界竟然真的破了一条缝。
他虽大为惊讶，却也无暇多想，慌忙逃了出去。
他如愿以偿地与师妹重逢，从此之后，不再有从青月城来寻他的人，更让他意外的，是西华山竟同意让他留了下来。
他心中清楚，是青月城不忍，终究放了手。
他和他的师妹很快便成了亲，一同在西华山任教，开始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快活日子，却不知道青月城从那晚开始，已是陷入险境。
钟世京的声音里尽是悔恨：“当时，六界已流传着有关青月城的传说，却无人能够证实。倘若那晚我能心系青月，不赶着逃走而是留下来提醒大家提防并修好结界，也许阙曲魔王便不会知道我出生于青月城，青月城也不会遭受灭顶之灾。”
“阙曲魔王？”阿烨惊讶道，“他是我的叔父，听说若非他无意于争权夺势，父君的魔君之位本是他的。他胸怀大略却从不滥杀无辜，是黑玄典型的反面案例。后来他为了一个仙界女弟子放弃了魔王尊位，从此隐居于凡间，又怎会与青月城有关？”
“我曾也有此疑虑，但他的确重新回到了黑玄，而且他为了攻入青月城，抓了师妹，逼我妥协。”终于提到了这一生最让钟世京感到可耻的往事，他闭上了眼睛，声音微颤，“我看到师妹浑身上下遍体鳞伤，一时糊涂，竟应允了他。”
“所以，五年前攻破青月城的，是阙曲叔父？”阿烨只觉更加扑朔迷离，“但是，我从未听到父君提过此时，黑玄中所有人至今相信叔父至今还隐居人间。”
“我只是告诉了他找到青月城的秘诀。在这个世上，除了出生于青月城的人，即便青月城的结界破裂，青月城外也唯有十度纯清体质之人才能进入青月城。这种人基本是不存在的，十度纯清，便要十生十世都不造杀孽，世上万物皆有灵，只要夺了其中任何一个的性命便会被青月城绝于门外。所以我以为，就算他们知道了这个秘密也定不能将青月城奈何。虽然之后我便将这个消息通知给了青月城提醒他们提防，但这个秘密终究还是被魔界所得。”他缓缓睁开了双眼，眸底的痛楚似冬日清晨的寒霜般浓重，“我心中一直都存着侥幸，希望魔界无法利用那个秘诀，但没想到只是在十七年后，青月城便被攻破。是我害了青月城中的所有人，犯下了滔天大错。师妹说得对，我与她夫妻多年，口中尽是仁义道德，骨子里却是懦弱与可耻，枉费了我修炼多年。”
“当年的事还未查清，并不一定与钟叔有关。我虽进入了青月城，却还未动手，青月城便突然被围攻，而且这件事是由相师鬼墨一手谋划，我从未听说过阙曲叔父也卷入其中。”他紧蹙了眉，道，“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隐居多年的叔父会因为青月城而大动干戈，难道是父君为了一举成功，特地将他请了回来？”
“也许是另外的原因。”想起一事，钟世京轻轻摇头，道，“我记得，当时他似乎也并不愿伤害师妹，甚至在放开师妹后，他还对她说了一句满含愧疚的话。”
心中一紧，阿烨静静听着。
“他请师妹原谅他，说若非如此，他便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他说，孩子还小，不能没了娘亲。”他略一思索，道，“你应该还不知道吧，阙曲的妻子，与我和曲蒙师妹同出一门，也是西华山的弟子，名唤舒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