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坐在所谓的溪岸边,低眸看了看手中的水灯,心伤至酸楚。
有灯无水,不知道未说的话如何才能最靠近岚烟。
凝泉水干,连一年四季从不凝冰的这条蜿蜒小溪也彻底干涸了,这世间,终究还有什么会是永恒的。
日光很暖,风很轻,春天好像快来了,只可惜,岚烟再也看不到了。
泪水潸然而下,滴落在水灯之上,晕上了一片殷红。
有脚步声窸窣传来,她侧头,见拐角之处,一袭素衣的言安憔悴而来。
目光触及他泛红的双眼,她心下一紧,更是心痛。
言安默然在她身旁坐下,半晌无言。
直至夕阳西下,碎了一地的黄昏。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四处流浪,有一天昏倒在终虞山山脚下。当时,师父并没有打算收留于我,若非师妹的苦苦哀求,我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过了许久,言安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暗哑,不见平日里的分毫如玉温润,“那个时候,她虽然身子骨弱,性子却好动活波,总是淘气。只可惜,自从师母去世之后,她悲痛之下,身子更是不济,渐渐地,便不喜与人交往,性子也愈发宁静恬淡。曾有几时,我总觉得岁月太缓时光太慢,但却不想,我还未来得及仔细陪她,便已为时已晚。”
“可是,岚烟从未有所抱怨。她总是说,你平日公务缠身,却还要抽时间陪她,她心中很是内疚。”只几日便与岚烟天人相隔,她苦涩道,“我原本以为,我们至少,还能让她快乐地过完这个生辰。”
“有些事情,本是命中注定,可真正面对时,却仍让人猝不及防。”目光凝在她手中的水灯之上,他眸中的哀痛愈加浓重,“今生我亏欠师妹的,不知何时才能弥补于她。”
可他明明知道,有些亏欠,弥补二字最是苍白无力。
但是,纵然如此,这也许便是最好的结局。
回去的时候,洛朝正在禅夫崖等她。
“我正好有事找你。”进了孤芳阁,她来不及寒暄,便将几日思虑的想法直接道出,“我与师父商议之后,觉得时机已到。”
“时机?”一愣之后,洛朝惊然道,“可是,如此一来,你岂非要身处险境?”
“这本是在你我预料之中的事,只是早晚罢了。如今魔魂已失了一半,可我们却一无所获,还连累了岚烟枉死,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意已决,道,“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引蛇出洞。”
“终究还是要走出这一步。”洛朝轻叹一声,“只是,你可准备好了?”
她的语气坚定而认真:“我无时无刻不在准备,这一次,我一定会查出青月城城破的真相,也会守护好我们的另一半青月。”
洛朝蹙眉摇头:“你所学法术尚不能自保,依我看,这件事还是我来吧。”
“这六界中谁人不知,能与青月魔魂相契合的魂魄,唯有十度纯清。青月城被攻破时你和许依都不在,况且,你和她的底细早就被人摸得一清二楚,能骗得了谁。”她满怀斗志地道,“更何况,我许北漠怎么说都是一条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地将一身本领强行压抑,实在有违天道。如今总算轮到我大展宏图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从不是来历不明,我的故乡便是青月城!”
“先不说你有什么本领能压着,如此一来,你便成了众矢之的。经此一次,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要面对的敌人远比预想中的狡黠残忍。”自觉地无视她的豪言壮志,言安忧心道,“即便你以身犯险引出暗地里的那些人,可若是我不能护你周全,那你的处境岂非危险之极?”
“你是一山掌务,若是连我都保护不好,那也太丢脸。”她佯作轻松,微然笑道,“不过,你难道忘了吗,阿爹说我从小就命好,可是福星呢。”
“许伯伯说你命好,是因为那时候你还是我的未婚妻。”他不留半分情面地道,“说你是福星,也是因为那时候我因为你成了你们许家尚未过门的女婿。”
他本想逗她开心,却让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北漠甚是小心地道:“洛朝,有件事我有些想不通,若是说出来,你别怪胡言乱语。毕竟,我这几天有些心烦意乱,免不了胡思乱想。”
不知为何,见她如此严肃,洛朝心下一紧,微一颔首。
好似在准备措辞,她沉思了片刻才道:“将一半魔魂溶入凝泉的事,只有你,我,师父,掌门还有许依知道。纵然是有人早有所图谋,也不会这么快便查出凝泉谷的秘密。我,我怀疑……”
纵然那疑虑在心头盘绕了几日,但待说出时,她终究还是万般纠结,瞥眼瞧见洛朝的脸色一沉,更是不知如何说出口。
洛朝却接过了她的话端:“怀疑有人背叛了青月城,而且,你怀疑的那个人,还是许依。”
“我知道这样太没道理,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她亦有些懊恼自己的挥之不去的心思,“但是,我最信任的人便是你和师父,掌门若是想得到魔魂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又不会怀疑自己,所以,想来想去,只能……”
“师父也曾向我提起此事,但六界之中,青月城已独留我们三人。虽说她曾经性子是有些蛮横跋扈,但这些年已收敛许多,更何况,这世间能有什么理由能让她背叛青月城?”默然片刻,他微合了双手,似是想劝服她也说服自己,“她不会这么做的。这世间觊觎魔魂的实在太多,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想要守住青月,实需处处小心……”
原以为他的话尚未说完,至少还有“人本来就少不可内讧”、“内部猜忌便是成全敌人”甚至有可能“她怎么说都是我的未婚妻子是你的未来嫂子小时候也做过好事”之类的道理,谁知道她等了半天后才发现,洛朝做掌务多年依旧不能随心所欲地口是心非,毕竟有些违心的话说多了也会恶心到自己。
但有些时候,总是要有人先做牺牲的,于是,她开口道:“我也觉得有些荒谬,我们本来就应该共甘共苦,我这么在背地里怀疑她实在是不道德,不如,改日我找个机会试探她一下?”
洛朝抬眸看了她一眼,有种再也不愿搭理她的冲动。
她自知又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识趣地迅速转移了话题:“今天去送岚烟,你猜我碰到谁了?”
洛朝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七烨。”
她惊讶他竟然连个反问号都没打。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在你和阿朗下山后一直悄悄跟在你们身后,不久便发现果然有人尾随于你。”
她只当他们是在终虞山偶遇,惊讶道:“他竟然在那个时候就跟着我了?”
“不是他,而是魔界的土罗刹。”洛朝神色微肃,“他本想趁你不备暗中偷袭,却因为七烨的出现而不得不回避。”
她甚是奇怪,受宠若惊地道:“偷袭?魔界堂堂土罗刹想对付我还用偷袭?”
“你最关注的,不应该是魔界为何要向你下手吗?”他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提醒她道,“黑玄本不应该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可除了魔魂,你还有什么资格能值得黑玄五罗刹亲自动手的?”
“这个,果然是个好问题。”她托着下巴沉思道,“我觉得,他可能认错人了。”
“这件事必定与七烨有关。”他只当是自问自答,“魔界少君隐姓埋名来到西华山,一定不是因为他所说的人生历练。更何况,他在西华山数日,大多时间却是与你纠缠不清,不仅差事在清合谷,连留宿也在禅夫崖的对面,难道,你不曾有所怀疑吗?”
“花桃说,他是为了查清将许依掳走的魔究竟来于何处,所以才一直潜伏在西华山的。西华山上除了你们这些仙门中人,最不起眼的便是帮着做饭的和打扫卫生的,既然他需要一个身份,帮厨的也不比打扫卫生的差啊。”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脸上已飞上了红晕,“他那个人虽然脸皮厚,也瞒了自己的身份,但我相信他一定不是为了魔魂。更何况,他一直是个魔,想体验一下仙山的生活也没什么奇怪的,连我有时候也会想做鬼过过瘾呢。”
“花桃?”他微一蹙眉,“谁?”
她如实道:“他的一个孙子,淘气得不得了的小桃精,从凡间救回来的。”
“不认识,但是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看着她认真道,“我觉得,他如此显而易见地接近你,是有意为之,好像在特意做给所有人看,让人知道他不允许有人伤害你……”
她只觉得他想得太多:“不会吧,他为何要保护我,我又哪里需要保护?”
洛朝沉吟道:“倘若,黑玄早就知道你是将魔魂带出青月城的人呢?”
她心下一震,不明白洛朝的意思:“他们会如何得知?而且,若当真如此,那阿烨应该与黑玄同心想办法夺走魔魂,又怎么会是你所说的想要保护我?”
“我只是想到,当年青月城城破之后,你消失了三天三夜,我找到你时,你完全不记得那三日发生了什么。如果,当时攻破青月城的便是黑玄,他们便很有可能也发现了你的踪迹,自然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只是那三日发生了一些事,使他们失去了抓捕你的良机,直到最近才知道你在西华山,所以才开始动手。”洛朝也觉得黑玄的做法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有些纠结地道,“至于七烨为何是帮你而不是配合五罗刹,确实让人费解。但好在依钟师弟所言,钟叔应该知道当年的一些真相。也许,只待钟叔醒来,很多疑惑都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