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纵然热闹, 但大部分仙人都有仙职在身,并不能随意‘矿工’太久。
因此,大年初一清晨, 已经有不少仙长回到‘岗位’上了。
其中包括诸位城隍以及天庭的仙人们, 淮明君见肖隐元要走,自己也不便多留,跟着他同路往回走。
作为城隍爷,肖隐元原本可以遁入地下, 那样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回到淮明府。
但因为淮明君不会土遁术, 作为‘幼龙’, 他只能游或者上天飞, 速度有稍许逊色。
淮明君明显有一肚子话想要跟肖隐元说, 肖隐元也善解人意的没有遁地, 而是坐在淮明君龙身上, 跟着他往回飞。
淮明君龙形上的龙角看起来依然稚嫩,但身躯已经很是矫健, 尾巴一摆, 整条龙带着肖隐元就跃入高高的云层,向前飘过数里。
地上有守岁一整晚, 出门去院子里洗脸的百姓,偶然抬头, 只见一条通体漆黑, 但泛着粼粼金光的巨大尾巴没入云层。
百姓不禁揉揉眼睛,再看过去, 除了晨曦和浓云, 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龙?”
“可能是幻觉。”
“但这也是一整年的好兆头!我今年一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百姓们的议论是瞒不过刚刚经过他们上方的淮明君和肖隐元,淮明君听到后有些羞馁, 他的龙须有气无力的垂落,说:“肖老哥见笑,我虽化龙三年,但实力依然低微,还没有真正掌握飞天之术。”
――还是被百姓们看到了一尾半鳞。
肖隐元的国字脸上展出笑意,道:“贤弟不必妄自菲薄,正是因为偶有疏漏,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神仙话本流传出去――多年之后再看到这些,心中会别有滋味,但绝对不是羞愧了。”
肖隐元的话不疾不徐,颇有几分苏苒之的风采。
淮明君不禁跟着他的话慢慢思索,橙黄的龙目中好像看到未来已经长成大龙的自己,在人间游历时,偶然翻到有百姓大年初一清晨‘遇龙’事迹的话本。那时的他,确实不再因为没掌握飞天而羞愧,而是会爽朗一笑,兀自感慨:“原来当年的我是这样稚嫩。”
只可惜时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淮明君往前又飞了十多里,路过了另一个小镇,这里大年初一下起了小雪。
他的龙头陡然被冷气一冲,从那场‘展望’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的羞愧已经荡然无存。
――是肖隐元城隍爷用话语开解了他。
就算现在的他很弱小,但一生中也只有一次这样的经历,与其兀自羞愧,不如坦然面对。
时间不等人。
淮明君感觉这样的城隍爷已经不大像是普通小城隍,而是看过不少人间悲欢离合的大仙了。
他不禁想到昨日吃年夜饭时,听到那位老君对肖隐元说:“隐元星君依然选择留任为城隍,当真赤子心性,德行清朗,不错、不错!”
淮明君巨大的鼻子猛吸一口冷气――昨儿个因为上仙太多了,还有真龙在,他的龙脑袋整个都在发木。
今儿个出门了才开始逐一理解仙人们的话。
老君对肖城隍的称呼……好像是‘隐元星君’?
淮明君就算是天上星宿不精通,但好歹也知道曾经天上是有北斗九座星的,只不过后来‘隐元’和‘洞明’星不太显,后人才渐渐只认北斗七星。
有传闻‘隐元’和‘洞明’星是因为太过衰弱,才被‘剔除’出北斗星行列――淮明君虽然没有深信此传闻,但也感觉**不离十。
可现在看看坐在他身上的隐元星君,淮明君恍然察觉自己当真是大错特错。
有如此心胸气度的星君都不算强的话,那世上能称得上‘厉害’的神仙,估计也没多少了。
淮明君想,现在看来,隐去行迹,应当是隐元星君自己的选择。他虽然不知道苏、秦仙长经历过什么,但也隐隐能感知到此前几年,两位仙长实力并没有现在的强横。他们应当是做了某些大事,才有了如今的天下紫气升腾的盛况。这些‘大事’中,定然有肖隐元的参与。
只不过隐元星君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淮明君不得而知。只是对于他能舍弃‘星君’之位,下凡来当一府城隍,淮明君感慨之余又十分钦佩。
淮明君龙尾再次奋力一甩,载着肖隐元,极速向淮明府飞去。
肖隐元看着这样的淮明君,笑说:“淮明君若是得了空闲,可以来城隍庙找我下棋。”
淮明君:“……可是我不会。”
他觉得这样像是拒绝,赶紧补充,“但是我会学!”
肖隐元笑着:“我也不会,只是最近才喜欢上下棋,淮明君能与我一起切磋,实在是隐元荣幸。”
“也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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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们得各司其职,妖则更喜欢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横行,等到苏苒之和秦无将早饭摆上桌,只剩下白御、李老爷子和追雪了。
京都的天空上缓缓飘下薄雪,追雪当真应了它的名字,连打几个响鼻,将自己对雪的喜爱表现的一览无遗。
苏苒之拍拍它的脑袋,说:“京都附近有几个马场,你想玩就去玩。”
说着,她还给追雪背上挂了个钱袋,里面放了二两银子――去马场跑马自然是要钱的。
追雪前蹄高高抬起,眼睛很亮,显然对这个提议非常动心。
苏苒之又拍拍它,说:“去吧。”
追雪嘶叫一声回应,转身从门口疾驰而去。
李老爷子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惊讶问道:“先生,这还是追雪第一回来京都,它能知道那边有马场吗?”
要知道,京都是跟国运牵绊最深的地方。纵观古今,不论哪个朝代定都,都要斟酌再三,思虑万千。
因此,在这种地方,很多人的‘感知’‘神念’都会被升腾的紫气影响,而变得不准。
就李老爷子自己而言,他在京都是不敢随便掐算的,包括位置信息。
因此,他才对于追雪能否找到马场而担忧。
苏苒之笑着说:“老爷子尽管放心,追雪识途能力一流,连拦路阵法都能破,找到马场不在话下。”
此前在云水镇,岭南影弟子曾布置过拦路阵法,但追雪载着苏苒之毫发无伤、一点弯路都没走的便出来了。
如今的追雪能力更甚,苏苒之一点也不担心。
半晌午的时候,追雪估摸着时间回来,苏苒之、秦无和白御都不在家,只有李老爷子坐在窗前看雪。
见白御回来,李老爷子立刻从软塌上起来,趿着鞋子出去迎接追雪
他见追雪身上挂着的钱袋已经空了,马蹄上沾着雪和泥土,马身灼热,一呼一吸间皆出白雾,果然是跑尽兴了模样。
“追雪厉害。”李老爷子笑着说,并打算为追雪解下钱袋。
哪想到刚刚还温顺站在他身边,任由他抚摸的追雪突然往前窜了两步,连带着钱袋也晃了两晃。
李老爷子的手抓了个空。
追雪转头看李老爷子,大眼睛里含着一丝责怪和戒备,仿佛在说――那是我主人给我绑着的,你不能拆。
李老爷子:“……”这还是曾经那个爱干净,身上粘了一点草屑就想洗掉的追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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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苏苒之和秦无隐没了身型,远远的跟在白御身后,一路悄悄护送他往回走。
白御维持着虎形,一跃就能跑出好几丈远。
毛发油光水滑,尾巴矫健有力,这样的白御看起来是有七/八分精神气在的。
然而事实却与此表象截然相反,白御身体其实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如今他表现的‘容光焕发’,不过是白御通过透支生命力而强装出来的。
――他透支了所有的生命。
事已至此,就算是苏苒之和秦无都回天乏术。
救不了。
苏苒之和秦无昨日一见到白御,其实便看出了他的身体情况。
但他们装作没发现,陪白御完完整整的过了一个年。
今晨,等到其他仙人们走后,白御吃完早饭也道别离去。
苏苒之和秦无不放心,但又不能对白御的选择过多干预,便悄悄跟在后面护送他。
大概跑了上百里,白御的毛发开始变得枯黄、像没有了光泽的丝线,乱七八糟的纠缠着,成快成块的脱落。
白御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情况,他跑的步伐慢了下来,大约又慢跑了二里路,他终于力竭。
迎着初生的太阳,年迈的老虎回头,浑浊的虎目眺望京都。
他张了张口,口型说的是‘大人’二字。
白御没有发出声来。
他眼睛里满是惭愧和不舍,可他再也不能陪着大人了;他很想哭,却又担心眼泪会迷了眼,让他看不清京都的方向。
白御从云水镇一路赶到京都,为了跟大人一起过年,为了留给大人最后一抹俊逸的身影,他倾尽了自己的所有生命力――他原本还能苟延残喘的多撑数十年。
这也是之前苏苒之有信心救下他的原因,
毕竟当时苏苒之觉得时间还长,她想的是,只要自己的炼丹术足够厉害,只要自己能掌握六丁神火,乃至九昧真火,她就能炼制出强大药效的丹药,让白御免去病痛困扰,健□□活数百年,再下黄泉。
虽然数百年对于仙人来说不算多,但这也是苏苒之尽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好的结果。
结果,白御见苏苒之归位,所有阴谋诡计烟消云散――他心中的担子也随之消弭。
能看到大人回归,看到天道运转得当,白御此生无憾。
他之前硬撑着,不过是因为担心大人。
白御原本可以静悄悄的等候数十年,等待死亡降临。
可他心中满怀对大人的崇敬与喜欢,年少时的梦想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年仅六岁的小老虎对三岁的幼龙说:“敖庆,我有一个梦想。我想给大人当坐骑!”
曾经稚嫩青涩的声音让石山上苍老的白虎重新提起了精神。
他想最后留给大人一个‘健壮、有力’的印象――只有那样才有资格给大人当坐骑。
即便,他再也做不到了。
泪水不听话的盈满白御眼眶,他终究是看不清京都方向。
当所有的生命力消散后,白御身体的苍老和溃败是十分明显的,他先是掉毛、随后没力气奔跑,再然后,连支撑自己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他趴在雪山上,斑秃的身体仿佛要和白雪融为一体。
年迈的老虎当年选择不转生,就是为了不丢失记忆,为了能不忘记大人的救命之恩,为了能在再见大人之时,一眼就认出她来。
这一切,白御都做到了。
他最后还留给了大人一个健硕的印象。
所有夙愿皆已了结。
白御缓缓合上眼睛,等待自己对外界彻底丧失感知。
等待……魂飞魄散。
从此,世间再无白御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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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苒之和秦无看着这一幕,并未现身上前。
这是白御的选择,她们尊重白御,也尊重生命――当一个生命真正到了枯竭的边缘,做什么都是无力的。
与其吊着一口气、蝇营狗苟的活着,不如热血一把,让生命绽放出最后的光辉。
天地之所以能秩序井然的运行,就是因为他从来不不讲私情。
众生平等。
六千多年前,白御醒来后没有选择转生,那么他就只能走魂飞魄散这一条路。
苏苒之和秦无眼睁睁看着白御的身躯在瞬息间化为齑粉,包括之前散落的毛发,一丝不剩。
她想伸手抓都抓不住。
消散了。
苏苒之心里闷闷的,她眼前不断掠过白御从小到大的模样,不管是当年那只静静窝在她石桌旁、眼睛圆溜溜探头探脑的小老虎,亦或者是后来长大身形矫健的猛虎,还有后来苍老到掉毛掉牙齿的虎――那都是白御。
她往前跨出一步,现身在白御消散的地方,立下一块石碑,亲手刻了‘白御仙君’四个字。
白御消散的很彻底,什么都没留下。
但他又好像没有消失,他活在大家记忆中――他是敖庆口中的‘白哥’,是石山山神口中的‘白仙君’,是苏苒之和秦无心目中的小老虎……
兆恩老君记得他,白虎一族另外几只幸存虎记得他,甚至就连王母,也记得他。
苏苒之站在石碑前,整整七天七夜。
直到大年初八,苏苒之突然感觉‘九刺’中有什么微微发烫――是去年三月她在空中抓到白御的毛发。
苏苒之抬眸和秦无对视,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出惊喜。
这难道代表着白御以后会回来?
“毁灭的尽头,是新生。”秦无为苒苒拂去被风吹乱的发丝,说,“苒苒再次为白御抓住一线生机。”
就像当年救下小老虎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