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咸阳地宫。
数不清的兵俑捍卫着这里,他们神色各异,像似各自藏着心事。
墙壁上的青烛如幽冥之火不断跳动着的,映在一名不威自怒的中年男子脸上,格外妖诡。
他所站之处,是一副巨大的石图,上面雕刻着属于他的四海九州。
可人的性命有时,这偌大的四海九州又能属于他多久呢?
他便是秦皇嬴政,但此时此刻的他,只像一个忧心忡忡的普通中年人。
他站在帝国的中央,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站在一旁的白须老者猜测嬴政是因新城行刺一事伤神,忙上前说道,“陛下切莫怅怀,那些刺客虽逃了一二,但终究只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不多时定能全部剿灭。”
“天下要取朕性命的能人异士众多,先生又岂能皆替朕全部杀尽?”
秦皇嬴政神情萧索地道,“鬼谷先生,难道长生不灭真的只是朕的一厢情愿?朕想永临天下,可如今却连这宫门都难出一步。”
这便是他屠灭六国的代价,六国之士皆暗伏在他的周围欲取他性命血仇。
从当初的荆轲,盖聂,高渐离。。。再到今日的项羽,刘邦,张良。。。
他甚至都记不清已经遭遇过多少次刺杀,又有多少次那些人手中的冰冷兵器甚至都擦过了他的咽喉。
“长生之道,岂能容易?”
鬼谷子安抚道,“陛下求的是万代长存的千秋霸业,自是难免有些险阻。。。”
“呵呵。”
地宫中却传出了一声闷闷地轻笑打断了鬼谷子。
嬴政和鬼谷子同时偏过头,望向那个站在阴暗一角,面目阴柔的年轻人。
他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暗影处,双手垂于白色的宽袍中纹丝不动,就好像是一尊没有呼吸的人俑。
“徐福,你笑甚么?”鬼谷子沉声问道。
这个年轻人是他晚年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在所有弟子中,徐福是最天赋异禀的一个,但也是最个性古怪的一个。
即便是通晓天地阴阳的鬼谷子,也时常琢磨不透徐福到底在想什么。
听到师父严厉的质问,徐福垂下头,没有再作声。
嬴政如鹰隼般地盯着这个寡言瘦弱的年轻人,先前他对徐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鬼谷子有很多徒弟都在自己麾下,文如李斯,武如王翦,他们都远远比这个沉默清癯的年轻人耀眼许多。但这次令嬴政感到惊讶的是,他本以为徐福体格病弱定然难抗强敌,不想这次竟听闻他居然能一掌击退那能举巨锤的刺客。
人,不可貌相。
故今日地下禁宫重地,他才破例让鬼谷子带着徐福一同觐见。
“老臣这关门小徒一时无礼,还望陛下见谅。”鬼谷子道。
“无妨,朕看先生的这位爱徒倒也有些能耐,若朕有言之不周之处,徐卿不妨直言。”嬴政心平气和地盯着徐福说道。
这便是嬴政本事的地方,他虽已是史无前例的九五之尊,但对待有用有能之士亦从不怠慢。
徐福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臣,不敢说。”
嬴政沉吟片刻,对鬼谷子道,“请鬼谷先生先且退去。”
鬼谷子沉沉望了徐福一眼,便甩袖离开。
嬴政朝徐福招手,示意他走近自己。
徐福慢慢踏上脚下的万里河山浮图,幽幽地道,“陛下要想永临天下霸者无敌,其实也并非像师父说的那般难。”
“哦?”
“只要陛下甘愿做一件事便可。”
“何事?”
“死。”
“放肆!”
“陛下,生者必有弱处,亡者方能永生!臣恳请陛下以死等待百年,百年之后,陛下自会成为真正无敌的千古一帝!”
“荒谬!若朕一死,百年之后,朕的天下必沦为他人嫁衣,又谈何称霸无敌?”
“不!届时陛下会拥有一支无人能敌的强大忠诚之军!”
“何在?”
“就在陛下眼前!”
青灯忽灭。
黑暗中,无数栩栩如生的兵俑唇角似乎展露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若真能长生不灭,万代千秋,区区百年的沉睡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福在黑暗中静静地道。
史记:
秦三十七年,巫士徐福领命出海蓬莱为始皇帝寻不死药。
同年,秦皇嬴政驾崩于沙丘,死时咸鱼盖车,臭气熏天,难辨尸身。
同年,皇长子扶苏、大将蒙恬蒙毅陆续自杀。
后秦二世即位,陪葬所有匠人,将嬴政葬于机关重重的骊山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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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次年,寒冬。
楚怀王派项羽带兵去前往巨鹿,牵制秦军主力;派刘邦带兵攻入关中,直逼咸阳。
并与诸将约定,谁先入咸阳,便封关中王。
但义军中有范增张良为谋,当即识破怀王这离间之计。
于是刘项兄弟二人决意约在咸阳城外,一同进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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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王!项王!项王!”
战士们激昂澎湃地高呼着这个能带给他们无限力量的名字,合力将一位笑得像个大男孩的英俊男子高高地抛掷半空,再稳稳地接住!
所有人都在庆祝一场意想不到的胜利!
巨鹿之战,正是这位万夫难当的大男孩带着大伙破釜沉舟,一举击溃数倍秦兵主力。
谋士范增笑眯眯地望着这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小伙子。
这小子的缺点很多,自大狂妄,目无尊长,不知天高地厚,好几次跟自己吵起来的时候,甚至会狂吼着用额头重重地撞上自己的额头,活生生像个没有教养的野兽。
但哪怕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天生的霸者,是狼群中最野的那匹狼王,与生俱来地便带着一种让人们心甘情愿去追随他出身入死的吸引力。
“唉,老夫的这把老骨头,便再随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折腾几年罢!”他自言自语地叹道。
今夜,篝火理应烧得最旺最高,所有人都有资格大醉一场!
但本应万众瞩目的那位主角却在这样的夜里,跑到了一条早已冻结成冰的无人冻河旁。
项羽举起一块巨石,重重地将河面上的厚冰砸碎,然后一口气脱去了身上的衣裳。
他要做什么呢?
“扑通”一声,他竟跳进冻河里。
被刀剑砍到都不会哼出声的他,也不禁低吼了一声,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便要凝固成冰。
项羽咬着不停打颤的牙关,飞快地舀着冰水浇在自己满是血迹污泥的身躯上。
“痛快!痛快!”
他故意高吼着,脸色却已泛青。
直确定身上再无血腥味了,他才跳上了岸,抖索地胡乱擦了身体穿上衣服,快步往篝火处走去。
一路上,他一点都不像是位刚刚打了胜仗的霸气将军,而像个无比焦虑的青涩小兵。
他屡次拽住旁人,把他们问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样?我看起来怎么样?还算干净罢?”
终于走到篝火旁,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虞薇。
实际上,她是那样的耀眼夺目,所有人的目光都早已定在她身上了。
虞薇像似突然感受到了项羽的目光,微微别过了脸,对着他嫣然一笑。
在那一刹那,项羽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醉了,愣愣站着再也跨不出一步。
她小跑到他的身前,牵住了他的手,笑道,“就等你啦,快点坐下来罢,大英雄。”
在她的手碰触到他的手的瞬间,项羽觉得自己本已冻僵的手掌又开始热血沸腾了。
“大伙都齐了哦?”虞薇站在人中央,笑的好灿烂好自然,“我给大家唱首曲子庆祝罢!”
“好!!!”
在场的吼声几乎能震穿苍穹。
当她唱着奇异的曲子,青丝飞扬,旋舞着手中宝剑的时候。
那些历经无数生死劫难的士兵脸上终于慢慢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平静神色。
所有人都将目光锁在那名仿佛会发光的女子身上,但不带一丝亵渎。
虞薇所吟唱的这首曲子像是雪,温暖洁净的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人们心头长久以来的寒冰。
她的歌声带着这些饱经沧桑的战士们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故乡的田地里已经播种,暖风拂面,相信很快便能有收成。
不远处炊烟袅袅,踏上乡间的小路,便能看到有人正站在家门口等候着他们。
那是他们早就被暴虐的秦兵杀害的爹娘,爱人,孩子。。。
“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世间再无争斗,每个人都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
一曲终了,她望着人们带着微笑或是挂着泪水沉入梦乡的脸庞,轻轻说道。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只是让这些早已累坏了的战士们先睡个好觉。
她轻轻走到那个睡梦中带着一丝稚气的项羽身前,伸手温柔地抚上他隐隐冒出胡渣的脸庞,忽然眸中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她颤声问道,“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
“等大王一统天下了,自然能有那么一天。”
篝火狂颤,一个比北风更冷的声音倏地响起。
一名带着白色面具的白衣人不知何时站在篝火的另一面,听声音是个妙龄女子。
她转过身,隔着火光望着面具女子,一动未动。
“你还在等什么?如今秦军已败,按照大王命令,你应即刻取项羽首级复命。”面具女子冷冷道。
她脸色苍白,双手绞紧了裙裾,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才一字一字地道,“我不能杀他。”
“为何?”那面具女子死死盯着她。
“因为,我要留下来。”虞薇定定地道。
那面具女子看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沉睡的项羽,忽尖锐地大笑起来,“虞薇啊虞薇,难道你会爱上这个莽夫?!”
虞薇咬了咬唇,道,“他也是楚人,对怀王素来忠心耿耿,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为何非杀不可?”
那女子面具下的眸光一沉,声音登时寒冽,“且不论此人如今军中地位崇高,他日必对大王造成威胁。再者大王是君,他是臣,君让臣死,本就天经地义。”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更何况怀王是被‘选中’的人,若你真违背他的命令,怕是也难逃一死。。。”
“去他娘的天经地义!”一个豪迈的声音突然响起。
虞薇一惊,还未来得及回头,肩膀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搂住。
“谁敢动我女人一根汗毛,老子就跟谁拼命!”
娇艳的绯红飞上虞薇的双颊,她别过脸,颤声问道,“啊。。你。。你怎会没有。。?”
“你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睡着?”项羽望着她,像个大男孩般眨了眨眼。
实则他是因为方才洗了刺骨的冰水澡,体内横冲竖撞的冻寒之气微微抑制了她所唱之曲的催眠力量。
“呵呵呵呵。。”
面具女子仰天干笑不已,良久,她盯着项羽问道,“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是谁?”
虞薇脸上的颜色一下子全都落尽,身体也开始有些颤抖。
项羽见了,手上又加了几分气力,将她搂得更紧,坚定地大声道,“我不管她以前是谁,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从此刻起,她便是我项羽此生唯一想娶的人!”
“你!”
面具女子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愤怒,她倏地伸出雪白无暇的左掌,朝项羽挥去。
项羽登时觉得一阵凛冽刺骨的寒意从里到外迅速包围了自己的身体,仿佛连心脏都要被冻结起来。
虞薇大惊,忙伸掌抵着项羽已经僵硬如寒铁的手掌,从他的掌心传去一股温热的暖流,慢慢融化了那阵令人窒息的寒意。
项羽反握住虞薇的手,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忍不住骂咧道,“真他妈的冷!要不是老子皮厚,就被他娘的冻死啦!”
面具女子死死望着两人交错的手,最后将目光定在虞薇的眸中,冷冷问道,“你真的想嫁给这样的人?”
项羽听到女子问的问题,登时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紧张,握着虞薇的掌心不断地出汗,甚至开始颤抖。
虞薇深吸了一口气,终是用力点了点头。
项羽见了,兴奋地几欲大吼出来,恨不得当场翻几个跟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是比打败秦军更令人开心的事,不,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开心的事!
“为什么?”女子面具下的眸光一下子失了颜色。
“因为。。。”
虞薇感受着项羽掌心的汗水和炽热的温度,轻声答道,”他很真实。“
“可你应该明白,一旦染了尘世间的七情六欲,有些东西便不再纯粹。往后,那首歌怕也仅仅只是首普通的曲子。”面具女子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隐隐有些颤意,“这,真的值得吗?”
“我,只想做个普通女人。”虞薇红了眼眶,泪珠从她颠倒众生的脸颊滑下。
“好。。好。。”面具女子仰起头,望着天上暗淡的月,放声哑笑道,“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沐月之光,只有逝月之殇!”
说完只见女子猛一甩袖,登时狂风即起,篝火乱颤,尘沙飞扬。
项羽不得不眯起了眸,再睁开眸子时,对面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天空中,只闻一个含恨的回音远远响起,
“你一定会后悔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