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先生回来了,除了人瘦了些,眼镜的一个镜片摔的有裂纹以外,其它没什么变化,既没有胡子拉碴蓬头垢面,也没有衣衫褴褛面色饥荒,村民们都觉得很意外,看上去不像是刚刚从匪窝里放出来的,倒像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已。
进到家门,大秀和二秀扑上来抱着他,哭诉了娘投河不见了,弟弟也被人拐走了,家里的田地也卖给了猪头锅的事情经过,九先生瞬间像是被雷电击中,瘫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天晚上,九先生和保长一起来到猪头锅家里询问卖地的事儿,猪头锅早知道了九先生家里发生的一切,眼睛躲躲闪闪地回避着九先生的目光,他那个瘫痪媳妇一直在屋子里莫名其妙的骂个不停,瘫子媳妇并不傻,她只是骂些不痛不痒的,九先生媳妇被她男人强奸的事,她是不敢骂出来的。
九先生一再追问猪头锅,为什么他媳妇离开他家就跳了河,猪头锅支支吾吾,说可能是卖了地想不开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也很难过,并表示地今年还是归九先生种,明年再收地,还拿出来两块大洋,说发生了这样的事谁心里都不好受,这点钱算是他的一点心意。随后,在保长的见证下,九先生和猪头锅补签了卖地契约。
有了那两块大洋做盘缠,九先生带着两个女儿大秀和二秀,开始三乡五里遍寻投河失踪的媳妇和被拐走的儿子,一个多月过去了,妻子仍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儿子也没有下落,打听不到一点消息。眼看麦收将至,九先生只好先放弃寻找,回家忙农活,只能等冬闲的时候再去寻找妻儿。
1947年到1949年全国解放前的这两三年里,是中国内战最激烈的时候,国民党残余势力疯狂报复即将解放地区的革命群众,残忍的镇压带头斗地主分田地的积极分子。有钱的地主大户人家开始纷纷抛售田地房产,携家眷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一时间物价飞涨,田地房产贬值。猪头锅几次找到九先生,说是买他家的地不想要了,只要九先生拿出一半的钱给他,地还是归九先生所有,九先生因为没钱,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尽管国民党反动派垂死挣扎,但终归大势已去,解放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由北往南一路打来,解放了大片国土。这几天九先生村子东边的沙河边,驻扎了大批的解放军,听说是攻打兖州的后援部队。经常看到有解放军的后勤人员到村子里来采购粮食和蔬菜肉类,因为有解放军的大量采购,猪头锅生意好的不得了,狠狠地赚了一票,谁知没过几天,突然有解放军找上门来,把猪头锅五花大绑押到了营部,第二天一大早,九先生也被通知到解放军营部去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了解。
在营部里,九先生一眼就认出来在孟良崮战场上给他开路条的赵参谋,赵参谋认出九先生后,感到又意外又惊喜,拉着他的手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问长问短。寒暄过后,赵参谋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沉重:
“前不久村里投河的那个妇女,原来是你太太啊”!
九先生感到很意外:“您怎么也知道这件事情?我媳妇是不是有下落了”。
原来,前两天部队从猪头锅那里采购了猪肉,猪头锅卖给部队的是死猪肉,士兵们吃了后有很多人食物中毒,有几个严重的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已被紧急送往后方的大医院治疗。猪头锅被抓后,审讯时招供了卖死猪肉的事实,当解放军问他还干过什么坏事时,他把强奸九先生媳妇的事情也招供了。今天叫九先生来解放军营部,就是为了了解一下情况。
赵参谋到底是个明白人,他没有直接告诉九先生媳妇是被猪头锅强奸后投河的,而是婉转的说:
“这个姓郭的屠户,胆大妄为竟敢卖死猪肉给部队,到现在两个送往后方医院的解放军战士都生死不明。他趁人之危压低价格买你家的田地,属于欺诈行为,现在我们要对他的罪行进行公开审判,明天上午在村子里开公审大会,他将受到严惩。至于你家的田产,现在解放军做没收处理,归还给你继续有你来耕种,等全国解放了再具体分配”。
随后,解放军开具了两张证明,一张是没收猪头锅家田产的证明,一张是九先生继续拥有耕地使用权的证明,一张有九先生代送到猪头锅家里,一张九先生自己保存。
第二天上午,村子里前清遗老遗少们修建的那座老戏台成了公审大会的会场,猪头锅被五花大绑押上审判台,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的是“恶毒奸商残害解放军、敲诈勒索逼死良家妇女”罪犯屠户郭二,名字上打上了大红叉。审判大会上人声嘈杂九先生没听清楚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解放军审理认定,猪头锅卖死猪肉等同于对解放军投毒,九先生媳妇投河也是猪头锅迫害所致。审判会即将结束时,只听一位干部大声宣读:
“罪犯郭二,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现在,乡亲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话音刚落,几个青壮年冲上台对着猪头锅就是一顿暴打,一直从台上打到台下,等猪头锅被拖着去执行枪决时,已经奄奄一息快断气了。
两年后,全国解放,原先的国民党政府部门现在都进驻了解放军,实行了军管。
这两年里,九先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妻儿,大秀也长大了,能料理家务照顾妹妹,九先生有更多的时间继续寻找妻儿了。冬天的时候,他找到了地区所在地的城市里来。
九先生是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人生地不熟,城里人好像也都很冷漠,不像在乡下晚上能到农户家里借宿,在城里只能住旅店,这样几天下来,妻子儿子的音信一点没有,带的盘缠到是花光了。但九先生并没有马上回家的打算,他想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人,肯定能打听到妻儿的消息,他下定决心,就是要饭也要找下去,不到年不回家。
这天晚上,九先生漫无目的的走到一条巷子里,巷子里灯光昏暗,家家店面门口都挂着红灯笼,九先生暗想不到年不是节的挂什么红灯笼。忽然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叫道,“先生,进来玩玩吧”。九先生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走进烟花巷里了。
九先生刚要离开,心里却莫名其妙的冒出来这样一个想法,媳妇会不会跳河没死被人卖到这烟花巷里了,这样的想法让九先生既难受又觉得荒唐,难受的是假如媳妇真的被卖到了烟花巷,自己何以对待,荒唐的是自己怎么会员这种想法。想来想去,觉得只要媳妇还活着,不管她在哪里,哪怕能见一面也好。主意打定,九先生开始挨个门店探看、询问,惹得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妓女们很反感。
又走进一个门店里,才刚一进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起来迎接他,两个人一照面都大吃一惊,九先生看到的是被软禁在沈老爷家的那个六菊姑娘。
“怎么会是你”?九先生惊愕的张大了嘴。
六菊姑娘是个精明女人,没有回答九先生什么,而是对妓院的老鸨子说道:“大姨,我家里来客了,是我表哥,今晚我不做生意了”。说罢,领着九先生来到后院她住的地方。
进到屋子里,六菊姑娘捅开炉火,让九先生烤火取暖,又忙着拿出挂面要给九先生下面吃,九先生一边说着我吃过了一边又问那句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六菊姑娘话还没出口,泪水已经溢满了眼眶。原来,解放后因为他家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土豪,又和山里的土匪有染,她爹沈老爷被正法了。她家的房子没收后充公,现在是驻地临时政府办公地,田地和她爹的几房姨太太都分给了村里的穷人,她也被“分”给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她是连夜逃出来的,漫无目的的逃到这个县城,举目无亲身无分文,为了活命,落入风尘。
说完了自己的处境,六菊姑娘问九先生,“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的?不会是来寻花问柳吧,我感觉你不是那种人”。
九先生冷冷的告诉了她自己妻离子散的事情经过,六菊姑娘震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阵阵的羞愧让她脸上充血,涨得通红,接着是深深的悔恨和自责,这个第一眼见面就让她喜欢的男人现在落到这种地步,让她又有一种揪心的疼痛,她忽然跪在九先生面前,紧紧的抱着九先生的两腿,声泪俱下:
“你带我走吧,我做你的女人,我给你生儿子,我帮你抚养你的女儿,我伺候你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六菊姑娘的脸上,九先生镜片后面的眼睛冒着仇恨的怒火,公审猪头锅时那句“有仇报仇、有冤申冤”的口号声充斥在他的脑海,他把摔在地上的六菊姑娘一把拎起来甩在床上,扑上去两手掐住她的脖子,愤怒的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我要掐死你替我老婆孩子报仇”。
被掐住脖子的六菊姑娘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眼睛里没有了泪水,黑眼眸温柔的看着九先生,脸上带着小鸟依人的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