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六菊姑娘反抗打骂,九先生可能真的会掐死她,现在她一反常态温顺地配合着,到让九先生一下子无所适从。九先生本来就是个善良的人,杀个鸡都要叫邻居来帮忙,真让他把个大活人活活掐死,估计他也做不到。他松开两手坐在床边,轻轻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很窝囊,这么好的报仇机会都下不了手。
九先生松开手后,六菊姑娘坐起来两手勾着他的脖子,脸贴脸的轻声呢喃着,“是我和我的家人对不起你,要是掐死我你好受点,你就掐死我吧,我不怪你!我现在没有家没有亲人,早晚也是死在这个烟花巷里,你掐死我,也算是成全了我”。说到这里真情流露泣不成声。其实她说的是实话,也是事实。而后六菊姑娘又重重的加了一句:“你要么掐死我,要么带我走,我不想死在这个让人唾骂的地方”!
六菊姑娘的处境和她的肺腑之言,让九先生动了恻隐之心,他苦笑了一下,“这算什么事,难道是天意”。
“对对对,是天意,也是缘分”。看到九先生对她转变了态度并且流露出同情的神色,精明的六菊姑娘忙不迭的应和着。她起身翻箱倒柜的找出卖皮肉攒下的那些碎银两藏到贴身的衣兜里,又把自己的衣物包进包袱里,过来挽起九先生的胳膊,“走,我们现在就走,我一天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善良的九先生,想到家里没娘的孩子饱一顿饿一顿,衣服破了没人补。土改分田地的时候干部们告诉他,按照政策规定,战争年代失踪两年的人就按死亡处理,他媳妇的户口已经被注销了,村子里也有好多人劝他不要再无谓的找下去,不如趁年轻再组织个家庭。现在六菊姑娘那么铁了心的要跟他走,也许真的是天意、缘分。既然天意难违,也只好接受眼前的现实了。
六菊姑娘挽着九先生的胳膊两个人朝门口走去,边上闪出老鸨子,“份子钱和房租都没交,说走就走了啊”!
六菊姑娘一改刚才的温柔,冲老鸨子破口大骂:“去你妈的,送送我表哥还不行吗?榨人血的鸡头,早晚得让解放军枪毙了”!
老鸨子当然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屁也没敢再放一个,像个乌龟一样缩了回去。
九先生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媳妇,却带回来一个女人,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觉得意外也没有一个人说闲话,反而说九先生好人有好报,这下家又像个家了。
的确,九先生的家现在像个家了,自从六菊姑娘来到九先生的家里,好像前世这里就是她的家一样,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大冬天到村里的池塘敲开厚厚的冰层洗衣服洗被褥,给大秀二秀做了好几双棉鞋单鞋,年还没到,扯来了花布提前做好了二个姑娘过年穿的新衣服。屋子里擦洗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一日三餐粗粮细做,每晚还温一壶水酒鼓励九先生喝两盅解乏。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大秀和二秀就看上去面色红润,好像也长高了一些。九先生也胖了些白了些,再也不是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了。
第二年的清明节,九先生到自家的坟地里给亡故的父母扫墓,想到至今没有任何音信的妻儿,不禁神色黯然。望着一座座坟丘,想到了被土匪杀害后埋在沂蒙山里的小阎老西,一晃快三年了,现在全国都解放了,小阎老西的家人会不会在到处找他。他忽然想起镇上有做生意的山西人,觉得自己该去找那些山西人把小阎老西的情况告诉他们,说不定他们能联系到小阎老西老家的人。
第二天上午,九先生来到镇上,找到一个开油坊的山西人说明来意,出门在外的山西人很团结,觉得事情重大,马上带着九先生来到他们山西人居聚的商会会所,一个年长的先生接待了九先生,详细地记下了小阎老西的年龄、长相和出事时的年月、地点,并留下了九先生的联系地址,说一旦联系上山西老家那边,还要麻烦九先生。
走出山西人的会所,九先生边低头想心事边走路,迎头开来一辆吉普车,九先生慌乱的躲避着,差点被车撞上。看到他受了惊吓,车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穿军服便装一个穿中山装,“老乡,没伤着你吧”?
声音好熟悉,九先生仔细辨认了一下,“哈哈,是赵参谋”。
赵参谋也认出了他,过来和他握手:“是九先生啊,一晃两三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好好,赵参谋,你怎么没在部队在镇上啊”?九先生问道。
边上穿中山装的笑着接过话来:“赵参谋现在是咱们区的区委书记了,不在部队啦,转到地方工作了,今天赵区长是来咱们这边检查工作的。怎么,你们认识啊”!
“认识认识”,赵参谋显得很高兴,指指穿中山装的对九先生说,“这是高县长,以前是我的老部下,现在在你们这里工作。对了,你现在还在村子里教私塾吗”?
九先生告诉赵参谋,这两年因为战乱,私塾早就解散了,现在主要靠种地维持生计。赵参谋沉思了一下,对高县长说:“九先生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的经历我了解一些,他应当站在我们的队伍里一起建设新中国,我看,具体的还是你高县长安排一下吧”!
高县长听老上级这样说,马上过来握着九先生的手,“先生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到我们办公的地方去坐坐,具体的事情我会着手安排的”。
那天中午,九先生和赵参谋及高县长一起在县食堂吃的午饭。通过高县长的介绍,九先生才知道自己家乡的这个镇刚刚撤镇建县,取名宁中县,高县长是第一任县长。在赵参谋的引荐下,高县长希望九先生能来县里工作。刚刚解放百废待兴,急需要像九先生这样有文化又靠得住的人来出谋出力,共建新中国。九先生欣然答应了高县长。
下午,高县长让司机开车把九先生送到家里。
村子里从没有汽车开进来过,村民们都都骇怕地躲在远处看着那辆汽车,当看到九先生从汽车上下来,大家不再害怕,纷纷聚拢过来好奇的看着汽车,有胆子大的伸手去摸汽车大灯。大家都说九先遇到上贵人了,要时来运转了。
的确,九先生的生活是步入正轨了,高县长安排他在县政府刚刚成立的民政部门工作。当时三年内战刚结束不久,大批的复员军人需要安置,军烈属需要优抚,遣散回来的前国民党士兵需要登记建档,人员分流。土改后的土地、房产也要建档登记,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工作量有多大。九先生时年三十七八岁,正是人生的旺年,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努力的工作着。经常看到他出差,走遍大半个中国,追寻那些为国捐躯的革命烈士的足迹,还原烈士们生前的事迹。没多久,九先生就入了党,一年后,九先生已经是县民政局的局长,这期间朝鲜战争爆发,新中国这些年轻的政府领导人,又在为抗美援朝筹备物资,兢兢业业不分白昼的忙绿着。
两年后,朝鲜战争结束,新中国进入全面大建设时期。这期间,九先生的家也从乡下搬到了县政府的家属院,大女儿大秀已长大成人出嫁了,小女儿二秀在读高小。九先生现在的媳妇,也就是六菊姑娘,被组织安排进了县剧团工作,成了一名地方戏曲的演员。六菊姑娘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人又长得俊俏,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这天是星期天,九先生难得有个休息的日子,他和媳妇六菊姑娘来到街上,现在正是夏天西瓜上市的时节,想买个西瓜一家人尝鲜。还没到瓜摊前,就听到传来一阵吵闹声,其中一个操东边口音的声音特别大:
“老子参加过八年抗战打过小日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吃你个西瓜怎么啦不行吗”。
“管你是干什么的,吃西瓜就得给钱”...
好熟悉的声音,也是出于自己是安置军人工作的职业敏感,九先生快步走到瓜摊前,制止住了争吵。仔细打量着那个操东北口音的人,只见此人只有一条腿,右腿从膝盖处截肢,拄着双拐,形同枯槁面目梨黑,灰白杂乱的头发下只有一双小眼睛转来转去让人知道他是个活人。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九先生问道。
“东北人,叫韩大龙”。那人回答着,小眼睛也盯着九先生看,显然他感觉到了眼前这个干部很面熟。
“你是不是有个外号叫...”
“是,老窝瓜”。
“老窝瓜”,九先生像是在叫他的名字,又像是在重复他的话,“你还认得我吗”?
老窝瓜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看着九先生。
“现在是新中国,新中国不会让任何一个老百姓挨饿讨饭”,九先生边说边替他付了瓜钱,“你跟我走,我帮你安排个落脚的地方”。
九先生把老窝瓜带到一个小旅馆里住下,掏钱让他洗澡理发,六菊姑娘回家拿来了吃的和九先生的旧衣服,老窝瓜吃饱喝足换上干净的衣服,人总算是精神了很多。他眼睛看着地下,不敢正视九先生:
“其实刚才在街上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是我和小阎老西抓去做民夫的那个眼镜先生,当年也是形势所迫,冒犯了先生,真的是对不住先生”。
“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九先生叹了口气,告诉老窝瓜小阎老西被土匪杀害了,到现在尸骨还埋在山里边。
老窝瓜连连唏嘘,把自己后来的经历也全部给九先生讲了一遍。原来自孟良崮战役后,老窝瓜一直随解放大军往南,但他并没有被编入解放军的队列,而是做后勤救援,主要是从战场上用担架抬受伤的战士。直到1950年在海南岛救援伤兵时被炸断了一条腿,住院治疗了近半年,出院后因为他不是解放军,部队不能给他安排转业,对他作出解散返乡的决定。他拿到了部队的回乡证明和一笔特批给他的抚恤金开始踏上返程,结果还没出海南岛,钱和证明信就被偷了,没有了部队的证明信,他走到哪个部门去诉说都没人承认他,无奈之下他只好一路讨饭回家,走了快两年了才走到这里。
听完老窝瓜的诉说,九先生觉得他的情况确实很棘手,除非找到他曾经服务过的部队还要找到那个部队认识他的人,才能证明他的身份。想到这些,九先生不免犯难起来。
老窝瓜看出了九先生的心思,没有要求九先生替他做什么,只是说希望九先生晚上再来看看他,给他带个刮胡子的刀片来。
九先生以为他要刮胡子,并没多想。晚上带着刮胡刀来到小旅馆,发现老窝瓜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药店买来了些棉球纱布和消炎药水什么的,九先生觉得奇怪,问他买这些做什么,老窝瓜笑了笑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老窝瓜拧开刮胡刀架取出刀片,这是德国进口的刀片,很锋利,当时普通老百姓家里几乎没有人使用过。老窝瓜脱了裤子只穿一条短裤坐在床上,在左边的大腿上摸到一个鼓包,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那个鼓包捏的鼓起来,右手拿刀片咬着牙把鼓包劈开,汩汩的鲜血流出,老窝瓜忍着疼痛从割开的口子里挤出来一颗金球。
九先生被老窝瓜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老窝瓜迅速的用棉球止血,上消炎药后把伤口包扎起来,这才站起来拄着拐杖到脸盆里洗干净金球,拿到九先生面前。
“这是我最后的身家性命钱,交给先生帮我兑换成现金,我要在贵地买间小屋子过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