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并无奏本,德宗正要示意俱文珍宣布退朝,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进宣政殿站在侧面用眼睛看着俱文珍,俱文珍赶忙悄悄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刚刚接到潜伏在蔡州的金吾卫传回消息,鲁郡公颜真卿在蔡州龙兴寺被缢杀了。”
俱文珍听了大吃一惊,马上紧走几步回到德宗面前,跪在地上流着泪说道:“陛下,刚刚接到消息,逆贼李希烈在蔡州龙兴寺内将鲁郡公缢杀了!”
此言一出,德宗愣住了,他真不敢相信李希烈为什么要杀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臣,如果不是自己当初听从卢杞的建议将颜真卿派往淮西,也不会发生这种惨剧,悲伤之下又充满了悔恨,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满大殿的文武百官听到四朝功勋老臣遇害,莫不心中哀痛,泪流满面。
李泌心中尤为悲恸,自己与鲁郡公颜真卿几十年的交往,早已超出了一般的朋友关系,虽然他认为颜真卿大义凛然地奉旨出使淮西并不明智,但正是他身上这种慷慨赴死的精神,更让李泌对自己当初没能及时阻止他去淮西而悔恨不已。
好久,德宗才在俱文珍的劝慰下止住了哭泣,哽咽着说道:“不灭逆贼李希烈为鲁郡公报仇,朕枉为天子。传旨,江南韩滉的运粮船经过洛阳之时,李抱真可根据战事需要,酌情留存军粮,中原各镇听从李抱真的调度,务必将叛贼李希烈人头送到鲁郡公灵前祭奠。鲁郡公‘才优匡国,忠至灭身,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拘胁累岁,死而不挠,稽其盛节,实谓犹生’,追封鲁郡公为司徒,谥号‘文忠’,一子授五品官。待司徒灵柩返京之际,辍朝五日,由礼部和户部负责丧仪,百官亲临司徒灵前吊唁。”
…….
李泌回到自己的住处,满怀悲伤挥笔给中原的李抱真写信,信中不仅嘱咐李抱真要联络韩滉、曹王李皋、山南东道贾耽四面合力进攻,给李希烈叛军造成巨大压力以外,还提到要善于分化瓦解叛军内部矛盾,对叛军有打有拉,造成叛军内部分化瓦解,这样平定中原叛军就可能避免大量的人员伤亡和生灵涂炭。
李泌写完信交给绿云,让她尽快找人将信送到洛阳去(隋唐时期官办驿站非常发达,据《大唐六典》记载,最盛时全国有1639个驿站,专门从事驿务的人员共二万多人,其中驿兵一万七千人。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九日,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当时唐玄宗正在华清宫,两地相隔三千里,6日之内唐玄宗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传递速度达到每天500里。)。
绿云出去不久就回来了,对李泌说道:“先生,我刚才听驿站的驿卒说,李怀光将陛下派到河中的宣慰使孔巢父杀了。”
“什么?宣慰使孔巢父被李怀光杀了?”
“是的。据说孔巢父到了河中,李怀光也学着人家素服待罪,他原以为素服待罪不过是走个形势,只不过是借此来表明自己依旧效忠于朝廷。本来孔巢父这个宣慰使也应该按照惯例,宣读完圣旨以后立即让李怀光穿上官服,表示陛下宽仁,既然他还效忠于朝廷,就对他过往的错误既往不咎了。可是,这个孔大人不知是故意还是疏忽了,居然将穿着便服的李怀光晒在大庭广众之下依旧夸夸其谈,但只字不提让他穿上官服的事。”
李泌悲愤的连连摇头,说道:“这个孔巢父,简直是蠢到家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失误呢?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孔圣人的三十六世孙,又是朝廷的宣慰使就没有人敢对他不恭呀,可他面对的却是一群不读圣贤书的武夫啊!”
“正如先生所言,孔巢父的举动早已激怒了李怀光手下的武将们,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朝廷罢免了李太尉的官,这明显是不信任我们朔方军’,于是马上就有人举刀将还在喋喋不休的孔巢父砍了。”
李泌叹了口气,说道:“迂腐!迂腐!孔巢父实在太迂腐了!”说到这,李泌突然又忧虑的说道:“前些日子李怀光派儿子入京,假意代替自己上奏折请罪,西平郡王(李晟)当庭就极力反对。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在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功高盖主之嫌,仍旧在据理力争,要不是老夫事后提醒他要注意收敛锋芒,这个西平郡王自始至终都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派孔巢父去河中府安抚李怀光。”说到这,李泌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这个孔巢父也不算白死,至少让陛下明白了对李怀光这种人,怀柔政策根本行不通。孔巢父作为朝廷的宣慰使在河中府被杀,这让陛下颜面尽失,李怀光罪责难逃,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陛下对他再行宽宥,一定要给陛下推荐一位合适的统帅派兵剿平他。但眼下老夫有两个担心,第一是陛下认为朝中没有合适的统帅,不得已再次采用怀柔的错误做法。第二就是怕陛下自认为神策军已经由自己信任的内宫宦官掌握了,过于自信,万一选错了统帅盲目出兵,面对强悍的朔方军损兵折将,必将会使朝廷威信扫地,天下藩镇见到朝廷软弱可欺,刚刚平复的地区说不准又会再生波折,所以老夫必须要入宫帮陛下挑一个值得信任的统兵主帅带兵去剿平李怀光。”
……..
紫宸殿,德宗正在犹豫不决。
德宗对宰相萧复说道:“萧爱卿,前次朕欲宽宥李怀光,众位卿家都慷慨陈词地说不可以,今日朕决定剿灭李怀光为孔巢父报仇,为何你们又劝阻朕呢?”
宰相萧复看了一眼兵部侍郎柳浑,然后说道:“陛下,前些日子西平郡王(李晟)和咸宁郡王(浑瑊)力主剿灭李怀光,可陛下以旱情严重、军粮不足、再动刀兵将会造成进一步的生灵涂炭为由,坚持派孔巢父去宣慰河中。如今西平郡王(李晟)已经离开长安去凤翔边镇就任,咸宁郡王(浑瑊)又突患眼疾暂时不能见光,江南的粮食也没有运到,臣与兵部侍郎柳浑大人商议后,认为陛下纵然对李怀光恨之入骨也要再忍一忍了。”
德宗听了萧复的话心中十分不悦,说道:“难道我大唐除了西平郡王和咸宁郡王,就没有统兵的元帅了吗?”
站在一旁的俱文珍不失时机地压低声音向德宗建议道:“陛下可以问问神策军中尉窦文玚和霍仙明,看看他们是否可以举荐一位统兵的元帅去讨伐李怀光。”
德宗听了,仔细将目前神策军中稍微有些名望的将军筛了一遍,觉得实在没有合适的统帅人选,勉强派出去不仅仅是损兵折将丢了朝廷的脸面这么简单。一旦战败,文武百官必定轮番诟病宦官掌兵这件事,好容易抢到自己手中的兵权很可能迫于压力再交还给前朝武将,所以他不能采纳俱文珍的建议。
德宗对萧复说道:“说来说去,难道孔爱卿就枉死了?朕只能咽下这口气吗?”
萧复说道:“陛下莫要心急,如果陛下实在无将可派,老臣以为可以暂时等一等,待中原局势明朗,李(抱真)仆射或许可以抽身到河中去,或者等咸宁郡王病愈也可以。如果陛下实在等不及,可以降旨让西平郡王回来带兵出征。但无论派谁去河中,都要等江南的粮食到了长安才可派兵出关。”
德宗一听萧复又提到让李晟和浑瑊领兵的事情,心中微微发凉,越想越觉得自己解除李晟的神策军统帅一职十分明智。这二人奉天靖难、收复长安,剿灭朱泚,天大的功劳一个接着一个,已经在满朝文武心中固化为非此二人不可领兵的惯例,长此以往,随着二人的势力在军中逐渐增强,自己这个天子恐怕再也无法随意驾驭这两个臣子了,这岂不是无形当中一下又多出了两个汾阳王(郭子仪)吗?看来自己必须要着手培植其它将领,再也不能让李晟和浑瑊这二人继续立功了。可是,目前能培植谁呢?德宗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合适人选,无奈之下心中暗暗决定,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统帅带兵出征,宁可再给李怀光一个机会也不能让李晟再立新功。
正当德宗心中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太监奏报道:“陛下,李泌先生求见。”
德宗一听李泌来了,心中大喜,因为李泌不仅足智多谋,一定能解决眼下这个难题。而且,李泌绝顶聪明,记得上次在蓬莱殿宴饮,李晟极力谏言不可宽宥李怀光,自己心中不悦又不能当着众臣的面不让李晟说话,所以当时十分郁闷,真希望当时能有个明白人替自己暗示一下李晟住嘴。可是自己看到所有的大臣都浑然不觉,那时如果卢杞在场,绝对会帮自己解这个围。后来直到李晟终于住口了,才发现是李泌用眼神阻止了这个不知深浅的李晟,这说明李泌早已经揣测出自己的心意。既然李泌能猜中我的心思,他就一定能推举一个让自己满意又能平定李怀光的人选。想到这,德宗马上说道:“赶快请李泌先生进殿。”
看着李泌手中举着一片枯黄破损的树叶翩然而至,德宗有些疑惑,不知道李泌要说什么,不解地问道:“先生手持一片枯叶进殿,不知有何深意?”
李泌施礼答道:“陛下,老臣刚才偶然拾到这片枯叶突然有些感触,不明白为什么树叶枯黄以后一定要落下来,它为什么不可以继续留在树上呢?”
德宗听了李泌的话弄不清他到底是何意,只好谨慎地说道:“先生说笑了,已经枯黄的树叶就是死了,它与树木缘分已尽,只能掉落,怎么能再占着来年春天新叶的位置呢?”
“诚如陛下所言,树叶死了必须要枯黄掉落,为来年春天的新叶腾开位置,那么李怀光就如同这片枯叶,既然他与朝廷这棵大树已经是缘分已尽,他早晚终究还是要脱落的,勉强留在树上岂不是多此一举?”
“先生这句话很有深意啊,朕又何尝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朕也知道枯黄的树叶是留不住的,但是眼下没有强风助推,朕总不能派人爬着梯子将它摘下来吧。”
君臣之间一问一答看似诙谐,实际上都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李泌的意思是对待李怀光绝不能再姑息养奸了;德宗的意思是我也知道不能留他了,但是眼下没有合适的统帅可用,总不能打没把握之仗吧。
李泌听懂了德宗的意思,马上说道:“陛下处理朝政整日宵衣旰食,怎么把河东的马(燧)仆射给忘了呢?”
德宗一听李泌举荐马燧就眼前一亮,心中大喜:是啊,怎么把马燧给忘了呢?论资历,马燧比李晟高,论带兵打仗,马燧也不输于李晟。更关键的是,马燧本来比李晟位高权重,但是在赶往关中的路上因为急于赶路,却不慎从马背上跌落摔断了腿,所以才没参与收复长安和剿灭朱泚的战斗。眼见李晟和浑瑊两个人立了如此大功,他心中怎能不憋着一股劲呢?
德宗心中虽然高兴,但却假装面带愁容的说道:“朕怎么能忘了马仆射呢,可他毕竟摔断了腿,青壮之人受了断腿之伤尚需百日以后才可康复,朕考虑马仆射常年征战不得休息,且年事已高,断骨续长所需的时间肯定要比壮年时更长,朕也是想让他多休养些时日,将腿伤彻底养好再说,所以才没有着急征召他。”
“陛下,据臣所知,马仆射正因为长年军旅,身体一向十分强健,康复的非常快,断腿之伤对他而言本来就无需百日调养,何况至今已年逾。马仆射如果得知陛下如此体贴,必定感激涕零。只要陛下征召他统兵出征,必定能一举剿平李怀光,以报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