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城,轻雾蒙蒙中,五更鼓刚刚落音,便有一青幕马车急急奔驰而来。
“停车!”及至平阳公府门前,车中人不等停稳跳落下来:“赏你的,去罢。”只将一个锦囊丢给车夫,听得咚咚两响,却是两个碎银摔在车板上。那车夫连忙收起锦囊,人也不走,摸出水烟袋瞧着这锦衣小生敲开平阳公府的偏门。
“谁呀……”懒洋洋拖长音调的应门声,今儿个府内没有拜帖,大清早刚解了宵禁,别又是哪个打秋风的……“墨生哥!你怎么回来了?”看清来人,守门小厮连忙止住猜想:“可是五爷……哎!”
叫墨生的小哥懒得理会他,径自急急入内,口中高呼:“大喜!国公爷,夫人!五爷中了!”一遍遍的喊着由前门赶至二门口,伏地磕头。
被他这么一叫喊,沿街的仆从都惊醒了过来,有已经做差的瞧出时机也跟着一起在二门口磕头求赏。
连带着二门里的仆妇也闹闹哄哄地探出头又缩回去,挨个院子地传消息。
“这大清早的,谁人如此喧哗?”吐出一口醒神茶,平阳公夫人皱眉问道。
有个丫鬟打帘子过来,娇声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五爷中举了!墨生小哥刚从洛阳奔回来,现下刚解了宵禁便来府上报喜呢!”
“呵,敬哥儿真中了?”平阳公夫人顿了一瞬,听得分明后立时喜上眉梢:“赏,把府上,不,挨着院子个个双封!”连忙坐起身来,随着丫鬟服侍还忙不迭地道:“叫墨生从主道进来,我要亲自问他。”
给国公夫人插簪的丫鬟笑道:“您可晚了一步,墨生小哥被老爷叫去书房问话了。恐是要等到请安时才能受您询问。”
国公夫人满面笑颜,嘴里却道:“个老头子,听起信儿来倒早!”她就着掌镜丫鬟手上的水银靶镜看了眼自己的发髻:“雪芽这如意髻梳得好,多封你一吊钱。”
叫雪芽的梳头丫鬟盈盈福礼:“谢夫人赏。”
国公夫人又喊雪菊:“把我那副石榴红的头面拿出来,压箱底的,我儿子是举人,戴什么也不压身。”
一众丫鬟陪着笑,哪个也不会说老太太已经是国公夫人,别说一副石榴红头面便是戴朱雀到头上,只要不逾制,也没人敢说嘴的。又有说:“您尽着戴,等回头五爷中了进士可是有凤冠霞帔给您!”这般巧嘴,自然也得了赏。
因着报喜,各院落都起了身,五奶奶一早就带着儿女到主院请安。
平阳公三子二女,各自成家。只是国公世子王旻尚主,在隔着国公府两条巷子的公主府起居,每次公主请安仪驾都要堵了街巷,索性老夫人也不劳驾公主,只说年节行走。次子王荣得了荫庇,谋了份外派官职,两年前便携家眷去了贵州。也就幼子王敬和妻子儿女在国公府承欢膝下,是以请安时只得五房一家人。
“太太大喜。”五奶奶梁氏行了大礼,一对未成年的儿女也跟着拜下。
“都起来,起来。”刘氏笑得合不拢嘴,一手拉着孙女,一手抱着孙子:“淳哥儿也要学你爹爹,给祖母考个举人回来。”
七岁的淳哥儿已经开蒙,挺着小胸膛道:“孙儿以后要给祖母挣凤冠霞帔!”
“好孩子!”刘氏笑眯了眼,又对五奶奶道:“老五媳妇你坐下罢,老五这次中举,你也功不可没。一会儿墨生报喜,你与我一同听听老五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梁氏轻抿了嘴谢座,丈夫有功名,她自然是与有荣焉,只是这份喜悦万不可超过了婆母。想着,她就慢声细语地与刘氏讲起了府上的杂事。公主是不理事的,二嫂是庶子媳妇人又在贵州,偌大一个国公府,目前还是刘氏把着总账,由她这个幼子媳妇分管一些,毕竟这以后都是长房的东西,真交给五房也怕养大了他们的胃口。
虽然公主不在乎国公府这点物件儿,但兄弟倪墙是乱家之本,长房和五房对此都没有意见。
“祖母,我也想听父亲在洛阳的情况。”五房长女王希音道,小姑娘十一岁了,正是避嫌的年纪,而墨生虽是家生子,却也是年轻男人,她要想在正堂留个座儿,还得祖母开口。
国公夫人此时没有甚么不答应的,搂了王希音:“哪里也少不得我们静姐儿,待你爹爹回来,叫他给我们静姐儿寻个好婆家,也一样少年成材的!”
“祖母,静姐儿要在家陪着祖母……”王希音不依了,挨着刘氏撒娇,将头埋到老人家肩上,甚么婆家不婆家,羞死个人。
梁氏笑着嗔她:“多大了还没个正形,怪道祖母笑你呢。”
刘氏尤其宠爱幼子的一对儿女,到底是正经在膝下教养的,此时更是满嘴的偏疼:“女儿家的脸嫩些无妨。不过咱们静姐儿现在是举人老爷的女儿,以后还得是进士老爷的女儿,怎么也不愁呢!”
一屋子的人都随着笑了起来,五爷这一役压在国公府八年了,如今功成再没有不高兴的理。
也不用儿媳妇伺候早饭,老太太心情好,比往日多用了半盏荷叶粳米粥,甫一撤席,便有丫鬟通报墨生来请安了。
“小的墨生给夫人,五奶奶,三小姐,四少爷请安。”小厮利利索索道了一声安,又跪在地上:“五爷在小的回京前嘱咐,定要小的替他叩拜夫人,以全五爷不能亲身尽孝的过失,还请夫人莫要怪罪小的僭越。”一气儿说罢,脆生生磕了三个大响头,再起身,眼还瞅着青石板砖,额头却是青紫一片。
“好,好。”刚考了功名,又是在洛阳老宅,老五一时走不开也是有的,刘氏只会欢喜哪里有怪罪的理。连忙赐了个杌子给墨生,把老五回洛阳赶考这些日子的情形细细地问了一遍。
那墨生也是个会说话的,三言两语既道明了五爷的苦读,又说清了五爷对父母的孝顺:“……只是豫州红榜刚贴来,老宅的三老爷便使人迎五老爷回乡祭拜祖宗。五爷原是要拒绝的,只说一举人耳,太过隆重,反是不美。奈何三老爷三番来请,又张罗了流水宴席,五爷眼瞧着实在推不掉,只好让小的先回来给国公爷、夫人和五奶奶报喜。”
听了这话,刘氏不高兴了,对着儿媳妇道:“你三伯父也是安的甚么心,压着老五不回来不说,还得叫邻里都看着,是怕老五三年后考不上进士吗?”
涉及长辈,尤其是族长,五奶奶是不好表态的,口中只是道:“族长恐是太高兴了,母亲且放心,五爷心里有数。”举人考两次能中已是难得,更何况进士?五爷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倒不怕以后没有前程。
尤其这还是在国公府,便是只拿举人身份走动,京城里也没太大难处。
想到这儿,五奶奶心下又是一宽,乍听到小厮报喜,她只觉得胸口被堵了多年的大石蓦地移开,最难的时候终于过去了。
“哼,有数,他要有数又怎么落到如今这地步。”刘氏颇不以为然,儿媳妇不痛不痒的话并没有减轻她的不满,瞧着又像是勾起了旧事一般,火气上头。
“祖母莫气,爹爹也是想叫老家的祖爷爷们欢喜呢。”王希音嫩生生地道,小手还煞有介事地给国公夫人抚背。
刘氏被孙女装大人的模样逗乐了,想想也是,她一个儿子是国公世子,一个如今是举人以后还会是进士,再怎么也比那些阿猫阿狗偷来的强。这都是在祖宗跟前儿过了眼的,看别个一家可有好日子过!
“还是我们静姐儿贴心。”刘氏道:“老五中举的事也给亲家报个喜吧,这些天恐怕都在等消息,也让亲家母安心。我看着最近园子里的枫叶染红了,过两天也请几家要好的,来府上坐坐。这么些年,家里事情多,竟也没办过甚么宴席,该叫的叫来。这些事老五媳妇你看着张罗,把不准的多去公主府问问。”
这是要假借赏枫叶的名头广而告之的意思。
虽然偌大一个京城,丢颗石子儿也能砸中三个进士,举人的头衔实在不值一提,但这也却是国公府盼了好些年的喜事,不给刘氏出出气,老人家肯定不依的。
五奶奶知道分寸点头应下,这是老夫人给五房做脸,她万没有不肯的道理。
说了这些,刘氏也有些乏,到底是上了年纪,又一清早就被吵醒,让儿媳妇下去:“把淳哥儿送去前院,你自去忙,让静姐儿陪我罢。”
五奶奶依言告退,先回了自家院落垫补一下,国公夫人不是个折腾儿媳的婆母,却也不会额外宽待。而请安自来是苦差,走这一遭怎么也是要歇歇。
“恭喜奶奶了。”进了自家正房,有丫鬟来卸钗,伺候五奶奶换理事的衣裳。便有一个面白圆润的仆妇进门道了声喜。
那仆妇显见是五奶奶面前说得上话的,听得这一声喜,五奶奶没笑反是先叹了口气:“妈妈知我,这喜攒的也是久了些。”说不尽的疲累。
这老妈妈不曾嫁人,得老主顾的宠信赐了“元”字人称元嬷嬷,是五奶奶娘家陪房,虽然没有奶过五奶奶却也是打小看着她长大,自是知道五奶奶的苦处,一时道出了五奶奶的娘家称呼:“姑爷上进,大小姐如今也算是能松口气,好饭不嫌晚,姑娘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亲手给五奶奶散发梳髻,心疼地看着五奶奶那一张银盘也似的圆脸如今消瘦的模样:“这个把月大小姐着实累了些,现在姑爷中了举,可放宽心罢。”
“此番中举,别的我也不强求了。”五奶奶看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本是浓眉大眼,又一张圆脸,在哪里说都是讨喜的福气相,哪知道京城吹着纤巧风,似她这般的反倒不受待见。若是丈夫归来瞧见现在清瘦的自己,恐怕也会吓一跳罢?
五奶奶自嘲一笑,丢开铜镜,惊不惊吓的,她早就看开了。丈夫立时不回来,她也能明白,比起家中不曾分离过的高堂和她这个丑妻,还是外面的景色更吸引人心。管他那些作甚,总归他把功名考上了,进不进士,五奶奶不敢奢望,只要不是白身,以后家里总是断不了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