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夫人前半生过得顺遂,成亲后却接连受挫:丈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就罢了,难得育有一子,竟先天就灵脉不足。寻到了治愈良方,却不得不容忍丈夫外头花天酒地留下的野种活到十八岁。
她冷眼瞧着那外室子也是先天不足,生来就痴傻,这才勉勉强强放他一马,岂料却成了纵虎归山,待回过神时,竟已拿他不住了。
如今好容易遇到机会,那小子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指使人对沈梦河下毒手,沈四夫人大怒之下,却也暗暗惊喜,送上门来的把柄,如何能放过?
她终究如愿将沈月檀送进了断罪堂,诸位长老亦摩拳擦掌,个个欲趁此借题发挥,同沈提打一场擂台,将这根基未稳的新宗主拉下宝座。既然弹劾过月宗主,再多弹劾一个病恹恹的提宗主,想来也易如反掌。
然而结局令众人大失所望。沈提来是来了,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传旨——勇健阿修罗王下旨,调派炼香居弟子沈月檀等人,前往协助罗睺罗阿修罗王重掌王权。
沈四夫人在府中得知了消息,意得志满转眼就被当头凉水泼成了灰烬,只觉一腔怒火闷闷压在心头却无从宣泄,终于化作气血上涌。她紧咬牙关,颤巍巍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压下满口血腥。她在小小宗门里机关算尽,上位者却只需轻描淡写一句旨意,就能将她全盘计划砸得粉碎,没有半分挽救的余地。
以葛长老为首的诸位长老同样郁结在心,正踌躇满志要打一场硬仗,岂料却被釜底抽薪,更对上了无法企及的庞大权势,不免令人心头惶恐。问道宗的风向,只怕当真要变了。
沈月檀在断罪堂门口便领了旨,扯虎皮做大旗,将侯赟也一道领走。随后又得了沈提允准,前往照昆殿中,终于将放置至今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取了出来。
……却只有下半部。
他看过了父母留下的手书,只得苦笑叹气。青宗主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也算不准未来的吉凶祸福。他低估了人性险恶,再加上沈月檀这一番重生,就令他的计策大半落了空。
沈青鹏对沈雁州给予厚望,将上半部大五经传与他暗中修炼,并言明若是情势所致,由沈雁州统领问道宗亦未尝不可。又将下半部大五经藏在照昆殿中,留予沈月檀做筹码。
至于宗门内外留下的实力、棋子,只怕泰半已落入沈雁州的手中。当真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他能同谁说理去。
沈月檀意兴阑珊,将下半部大五经收起来,这才打开大门,在众多心思各异、疑虑重重的目光窥探之下,堂而皇之迈出照昆殿,去向宗主辞行。
沈月檀抵达时,沈提正在栖阳宫侧殿中看书信。他歇了这些时日,精神倒好了些,一目十行地扫过书信,将请示一一批复了下去。
见沈月檀进来,不等他行礼就招他近前,将放在左手边一本厚厚的卷宗递了过去,说道:“月檀,你来得正好,来看看此中记载。”
那卷宗玄黑封面上以金色绘着合计六枚四四方方、内外层层缠绕的印记,沈月檀接在手里,不免有些迟疑:“这是宗门机密,论理不该交予我这样的外人查看。”
沈提道:“我给你看,你看就是了。前头的记录尚在次要,先自我夹了书签处看起。”
沈月檀不再推脱,卷宗边缘有一条木质书签突出,他便从这一页翻看起来。
既然是宗门机密,他原以为涉及的是如何惊人的内幕,是以翻开时不免愣了愣。这竟是一本育婴堂的记录,其中所载也无非是某年某间育婴堂收留了多少幼龄孤儿、又送走了多少养育至足龄、已可自立的少年之类。
修罗界魔兽猖獗,战火连绵不绝,若有魔兽潮现世,更能摧毁城邑,是以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的孤幼屡见不鲜。亏得有各地育婴堂收留,才令这些孤幼能有一席栖身之所,得以挣扎求生,委实是造福百姓的善举。
只是这功德无量的慈善事业,为何被列为宗门机密?
沈月檀又往后翻了几页细细看过,突然瞪大了双眼,讶然道:“这——?”
沈提安然品着茶,语调未见半分变化,“可是瞧出端倪来了?”
沈月檀默然无语了片刻,才抬起头来,说道:“育婴堂每年收留的孤幼数以万计,然而自大佛历3079年开始,人数骤降,到两年后彻底断绝,育婴堂尽被解散——正是爹……是青宗主在位第四年。”
沈提道:“正是。此后直至月宗主即位,才又重建了育婴堂,到鸿宗主即位后,育婴堂数量又增长两成。”
沈月檀却对此一无所知,想必是几位长老动的手脚。
他皱着眉思忖,说道:“这事委实蹊跷,青宗主仁善,却将照料孤幼的育婴堂尽数关闭;那几个长老素来眼里只有世家大族,眼前利益,何曾将黎民百姓放在眼里过?却反倒舍了巨额钱财做这事?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沈月檀说得缓慢,心中却已转过了无数念头,突然问道:“育婴堂中的孤儿成年之后,都有什么出路?”
沈提放下茶盏,因二人谈得机密,屏退了众人,只得自己取茶壶添水,一面笑道:“你也想到了?我大略查过,年满十四岁后,但凡生了道种,无论男女,都可投效勇健旗下的修罗军。若是未生道种,则从事些农事手艺,安置在各地——泰半去填城了。”
魔兽潮涌,往往能屠尽城邑、令街巷十室九空,形同荒城。然而若就此废弃一城,附近的驻守军队给养便难以为继,最终只会令疆域版图日渐紧缩。是以修罗四域皆会许以免税、发放钱粮、提供住屋等扶持措施,广招流民、难民、罪犯诸般人等,重新前往荒城扎根居住、垦田行商,此举便谓之填城。
沈月檀又留意看了那卷宗内记载,却模糊概略,只有历年全宗各地出入的总人数,再往前一翻,能追溯到数百年前,可见这措施由来已久。
他想了想又问道:“这一本恐怕只是总册,每年多少人投效修罗军、多少人填城,约莫是记录在分册之中。只是……想来堂兄这里并无分册?”
沈提叹道:“是为兄无能。”
沈月檀以指尖轻敲案册封面,他任宗主时虽然理事不多,毕竟自幼跟随沈青鹏身边,耳濡目染,对这些印记极为熟悉。
六枚问道印,乃是最顶级的机密,主事者权力极大,除宗主之外无人可号令。沈青鹏去世之后二十余年间,宗内各堂各殿皆被鲸吞蚕食,成了几位长老的囊中之物,沈提即位不过月余,能将阿兰若堂与断罪堂收服已是过人之能。若要全宗臣服……却还早了些。
沈月檀亦道:“堂兄何必妄自菲薄,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我倒有个主意。”
他本以为沈提会问一句,谁知沈提却如早料到了一般,略略扬起眉笑道:“内部攻不破,就从外部下手。我已安排人手去了几处育婴堂,假以时日,多少能有消息回传。”
沈月檀笑道:“不愧是堂兄,早已算到了。我往罗睺罗域的路上,也有数间育婴堂,路过时设法调查,若有消息,定会上报给堂兄。”
沈提道:“随手为之无妨,切记不可误了行程。虽说是去见沈雁州,这旨到底是勇健王下的,你若拖拖拉拉、消极抗旨得罪了勇健王,沈雁州也鞭长莫及。”
沈月檀噎了噎,他这点心思也被沈提看透,不觉耳根发热,摸了摸鼻翼,嗫嚅不知如何回应。
沈提见他不说话,只得又叹道:“大伯父做了违背常理之事,你毫不犹豫,就信任他是另有隐情,为何沈雁州就不行?”
沈月檀自然也不懂,只怔然应道:“堂兄所言甚是……为何沈雁州就不行?”
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片刻,沈提才换了话题,问道:“炼香居都安排好了?”
沈月檀道:“是,师父闭关已久,平日里都是刘喜师兄理事,是以维持原样即可。白桑若是在世,我带上白桑也就够了。如今有那小猴子随行,他虽然别的本事不行,打架却是一把好手,尽够我防身了。”
沈提秀丽双眉皱得极深,白桑之死疑点重重,隐约指向了离难宗,然而草灰蛇线,尚不足为人道。只得斟词酌句,说道:“白桑所受的致命伤,是苏绿腰惯用的手法,然而那日之后,再寻不到苏绿腰的蛛丝马迹,整个人消失得彻底。”
沈月檀却毫不迟疑说道:“不是苏绿腰。”
这便轮到沈提愣了愣,笑叹道:“何以见得?”
沈月檀垂了眼睑,忆起那少女往昔行径,说道:“她只恨沈家人,白桑不姓沈。”
沈提不知如何应付,正筹措词句时,沈月檀又苦笑道:“我疑心是沈梦河干的……这才找人给他下了毒。”
沈提扬起一边眉毛,诧异道:“当真是你?”
沈月檀道:“是,且有意留了些微蛛丝马迹,沈四夫人就上钩了……我原本给她留了退路,若是一心要为沈梦河解毒,威胁我也罢、哀求我也罢,到底有几分血脉的情分,我便给他解了。”
沈提叹道:“她却一心要置你于死地。”
沈月檀慢慢冷笑起来:“她以为沈梦河中的不过是腐蚀肉身的三品浮提金檀香,连修医道的葛长老也能解决。却不知我这方子是改过的,世间除我之外,无人能解。若以寻常手段处置,治得了皮肉伤,却防不住毒入腠理,能销脉轮融道种,叫他此生只能落个肉体凡胎、将道统彻底断绝。也省得他同他娘整日里念着要夺这人那人的道种。这香我还剩了些,同其余各色香药都交给梅梅了,以备不时之需。”
若说他手段毒辣,到底留了沈梦河性命;然而若说仁善,却又将这世家子弟彻底毁成了废物,生不如死。
沈提索性不再纠缠这话题,只道过谢,便转而唤了人进来,传令去寻刘崇刘昶兄弟前来候着,这才道:“这二人往后就由你调遣。”
沈月檀忙推辞,沈提浮现出一丝苦笑:“实不相瞒,他二人在十绝阵中经历了大劫……如今常被人为难,倒不如跟你离开宗门清净。”
沈月檀这才想起来,那兄弟二人在十绝关中,因孕育界灵,而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仔细算来还是被他连累的。便点头道:“如此就多谢堂兄。”
二人又商议了些琐事,刘氏兄弟就来见面,沈月檀客客气气地收了,这便告辞,轻车简路,离了问道宗。
问道宗的外山门以巨石垒造而成,青灰斑驳,如一座小小山峰巍然高耸。
沈月檀仰头细细打量门楣上问道宗三个金漆大字,传闻是创立宗门的祖师爷亲笔所题。历经万年风雨,依然熠熠闪烁、历久弥新。
他不由涌起一丝心酸。
沈提言道:“你何时回来,我才能让位于你。”
沈月檀口中虽说:“多则三五年,少则数月半载,我不在时,一切全托付给堂兄。”
他心里却清楚,今日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是归期。
他与生于斯长于斯的宗门,终于作了诀别。
沈月檀身边跟着侯赟、刘氏兄弟,要先离开问道宗外门范围,去双河城中雇佣驿站飞舟。
然而问道宗外山门尚未从视野里消失,便有一道修长身影,立在了众人前行的羊肠小道上,堵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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