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檀口称无奈之举,实则是不舍。
他取出一个黑黝黝的闭合贝壳,带着显而易见的眷恋抚摸外壳。
在场的诸位个个见识不凡,一眼就认出了那东西是佛母之匣,虽是个珍贵的法宝,却也不至于叫人露出如此肉痛的神色。
公孙判知情识趣,问道:“想来是故人之物?”
沈月檀便轻轻点头,若是当真计较起来,八叶佛牌才是这一世里,沈雁州送他的第一份礼物。只是当时气氛不妥,且沈雁州口口声声说什么“打折的佛牌,不拘什么样找一个给他”,虽然是因了外人在场随口诓人的,却仍令沈月檀记恨到了今日。
反倒是佛母之匣,一则有沈月檀坦白身份,正如释重负的愉悦在前;二则此物是沈雁州作为离难宗主,堪堪站稳脚跟时,所得的勇健王赏赐,意义不同寻常,却仍是轻易就交给了他。
沈月檀将其视作定情信物一般。
不过既然做了决断,再多不舍也只是一时迟疑,他便收了那佛母之匣,说道:“还要借公孙公子的弓箭一用。”
公孙判豪爽取了长弓箭囊交给他:“我这弓重六百斤,拉满则另需千斤之力,不过饿鬼群只在数百丈外,拉开一半足矣。”
沈月檀不动声色接过来,对他笑了一笑,单手提弓,走到最近的一座石雕旁边,几个起落便轻松攀到了顶端站稳。
他先取一支白羽箭,在箭簇上刻了开启的符纹,注入道力。而后将佛母之匣朝着墙外狠狠一掷,遂紧跟着张弓搭箭,一气呵成。在那法宝穿过阵墙时,一支迅如闪电的箭矢稳稳击中了贝壳,顿时白光大盛,无数魔兽仿若吹气般膨胀、连同几株长满红果的荆棘自白光中现身,接连落在地上。
大如巨猿,小如山猫的成群魔兽堪堪回过神,就已被饿鬼群重重包围。比起久攻不破的阵墙,自然还是这些一身旺盛血气的魔兽更为诱人。最外围的魔兽猝不及防,被饿鬼冲上来撕咬吞噬,惨叫声震得洞窟隆隆回响,令人心底生寒。
然而到底是足以作为修罗众心腹大患的魔兽潮群,不过短短一息功夫,那巨猿便显出临危不惧的领袖气质,大吼一声,伸手便抓了十余只饿鬼,往嘴里一扔,颇为惬意地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魔兽与吞食万物的饿鬼毕竟不同,众人屏息静气,只恐见到那巨猿抵抗不住异界鬼力、爆体而亡。
想不到那巨猿目露凶光,又反手抓住了个头颇大的一只饿鬼,在那饿鬼挣脱之前,张口将其头颅、连同半边肩膀一口咬下。
它吃得津津有味,其余魔兽顿时也垂涎欲滴,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饿鬼扑了过去。
饿鬼自然也不甘示弱,与魔兽群混战到一处。你啃我的尾巴,我咬你的手,惨烈血腥无比。
也有些饿鬼留意到落在地上的艳红小果,连果带荆刺一起张口大啖。先前被持续不断的冲撞震得波光粼粼的阵墙,如今总算稳定了下来。
沈月檀却仍旧立在石雕上,肃容看着两群凶物搏命厮杀,仿佛正在等着什么。
公孙判才欲发问,突然察觉有人走近,竟然是公孙光从塔中出来了。那少年兴冲冲塞给公孙判一个木盒,说道:“哥哥,我又炼了九十粒赤焰灵丸,你先拿着用。”
公孙判愕然收下:“才九十粒……莫非是刚才炼的?”
公孙光点头,叹气道:“赤焰灵丸炼制不易,我又要监督回灵香阵,着实顾不过来,难免少了些,哥哥莫怪。”
公孙判摸了摸那少年头顶,笑道:“傻子,不过短短小半日,你还能一心二用做了这许多灵丸,寻常制香师如何比得上你!非天才莫属!只是谁同你说哥哥拿这灵丸有用的?”
公孙光得了兄长夸奖,不由笑逐颜开,说道:“是沈殿主见你在外头烧饿鬼,才来提醒我的。我也同他提了这灵丸的弊端,他说或许有法子破解,只是需得先过了眼下的难关,再与我一同研讨。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一趟所得,当真丰厚!”
公孙判闻言,却突然皱眉道:“小光,赤焰灵丸与青涟灵丸是族中机密,配方绝不能外泄,你切不可一时忘形说漏了嘴。”
公孙光眼中的晶亮火苗如乍然遭遇当头凉水淋下,顿时熄灭了。
他用力点头,期期艾艾道:“我、我自然知道分寸。”
公孙判对这幼弟知之颇深,只看那少年眼神闪闪躲躲,便知晓他如今正不服气,不过是口是心非应付兄长罢了。公孙判不由心中暗暗叹息,此间事了后若是侥幸生还,少不得先去提醒沈月檀一句,莫要追问配方,连累公孙光触犯族规。
公孙光不等他再教训,急忙指着墙外讶然道:“哥哥!快看!”
一旁几位青年也惊讶出声,又是怔愣、又是交头接耳,皆在互相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公孙判也朝墙外看去,才发现短短几句话间,那凶物群中已是异变丛生。
一头壮硕高大的玄黑饿鬼腹部鼓鼓囊囊,也不知吞吃了多少血肉,此时突然全身肌肤上有经脉鼓胀凸出,随后怦然炸裂,血肉飞溅四射,竟是自内而外,炸得粉身碎骨。
大大小小的饿鬼竟如爆竹般炸了起来,仿佛过年一般热闹。只是满场血肉横飞,却是跟赏心悦目的烟花爆竹半点沾不上关系的。
公孙光脸色隐隐发白,忍住喉头欲呕,下意识抓住了兄长的衣袖。
炸开的血肉渣散落四处,一半被魔兽吞吃了,一半被饿鬼吞吃了,魔兽若无其事,周身魔气反倒愈发浓厚一分。饿鬼中却又有一半再度炸裂开来。
且那魔兽十分挑食,总先捡着大鬼下手,故而这一番厮杀下来,大鬼所剩寥寥无几。而足以喂养出大鬼的众多小鬼也被魔兽抢夺,若要见识更强力的大鬼诞生,眼下尚且遥遥无期。
魔兽群同饿鬼不同,吃饱了便不再进食,只同饿鬼厮杀,是以数量逐步减少,眼看是要灭群。然而饿鬼也半点占不到优势,虽然满地血肉,却是吃了便炸,炸了又吃,竟是个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好的结局。
沈月檀直至此时,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松缓下来,长出了口气。
六道不通,是以饿鬼吞吃魔兽,导致魔力入体。魔力与鬼力互斥,虽有妨碍,本不致死,然而那饿鬼贪食无厌,终究令魔力积累过多,以至爆体而亡。
那群魔兽却不同,曾将含有狱力的灭魂香当做大补之药,可见其食用修罗界的道力、地狱界的狱力皆可化为己用,如今吞噬饿鬼,多半也能转化鬼力。若是他判断有误,不能转化——魔兽、饿鬼都是凶物,这两者鹬蚌相争,对修罗众而言自然都是好事。
也有五成可能性,是那饿鬼也有本事能化用魔力,此举等同火上浇油,令危机加深。沈月檀此举形同豪赌,却不必叫其他人知晓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当年总以为行事稳妥才是上策,只求无过,何曾想过如今竟如赌徒般一次次孤注一掷——到底被沈雁州带坏了。
总而言之,总算是安然化解了这一次危机。如今两者只顾着自相残杀,沈月檀便跳下雕像,周围人迎了上来,眼神中既有钦佩,又有感激,倒比最初看他亲切了许多。
公孙判也领着弟弟上前,笑道:“殿主好计策,竟随身装着一群魔兽,寻常人何曾想到有这等准备。”
这青年话里有话,沈月檀何其通透,一听就明白,不由苦笑:“侥幸罢了,我在外头历练时,乍然遇到魔兽潮,所幸带了佛母之匣,便灵机一动将其收了。却一直犯愁要如何处置,才留到了今日——你放心,师罗城中自然有阵法压制,纵有人偷运魔兽进城,至多得以放出十头魔狮,法宝就被封禁。这法子是行不通的。”
公孙判耳根一红:“我……咳在下未曾担心过。”
沈月檀却赞道:“难为你见微知著,立时就担忧师罗城的安防漏洞,修罗域若个个年轻人如你这般有心,何愁魔兽不灭。”
公孙判愈发别扭,这殿主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说话却一派老气横秋,形同长辈,令他颇为不服。
然而此人身为司香殿主,他却也只能道谢。
沈月檀又将长弓递还,一面道谢:“多亏有公孙公子良弓相助。”
公孙判也客气应道:“一点小事,何足……”
公孙光自然而然上前替兄长接过长弓,那边厢二人话未完,他手中长弓已经扑通落在地上。
那少年忙弯腰使力提了两下,苦着脸道:“太重……”
公孙判的脸色便愈发精彩了,他自幼习武,如今初窥四重天境界,弓重六百斤,拿在手里早就习以为常。沈月檀使起来举重若轻,不见异样,反倒令他忘了一件常识——制香师多半是提不动他这弓的。
因他平平常常递过来,连公孙光都被误导,以为不过是百余斤的新丁训练弓,这才出了个乌龙。
沈月檀也是一时失察,忙去捡弓,公孙判已先他一步捡起来,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反倒说不出什么来。
遂只好换了话题:“殿主,既然你说出路在头顶,不如先遣人往上探路。”
修罗众除非修到九重天境界,否则只能借助外物飞空。而飞空的各色法宝、灵兽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青年俊杰随身总带着几个,是以若要飞遁,倒不在话下。
唯一担忧的不过是先前神识外放得远了,遭遇消解,也不知是什么陷阱。
沈月檀略略颔首,为今之计,哪怕有危险,也只得去闯一闯。
便有数人自告奋勇,要做先锋探路。
不等众人商议定,地面又再度微微颤抖起来,震得石洞穹顶有碎石簌簌掉落。
就连杀红了眼的魔兽与饿鬼群也仿佛察觉到巨大威胁,各自惊慌逃窜。
一个高大阴影犹若山岳巍峨,将聚灵塔中的修罗众尽数笼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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