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凤持眼前有万蛇狂乱。
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灰蒙蒙的混沌之中,唯有蛇群毒牙幽绿,全身倒刺犹若荆棘,虽然不过手腕粗细,却无穷无尽,交织成遮天巨网。
数不清的活人挂在上头,被荆棘穿透、遭毒牙撕咬,却偏偏留着一口气,折磨无休无止,惨厉呼救声针扎般穿透耳膜。
张张扭曲惨痛的面容历历在目,犹如被蛛网捕获的微末蚍蜉,穷尽全力挣扎也无从解脱。
正上方是叶凤持父母血亲泣血哀鸣:“痛啊……很痛啊……我的儿,为何不救我?”见他不答,含恨气绝。
又化而为婴、尝尽人间辛酸,或遭横死,或享寿终,然而皆在死后,再遭荆棘缠身、万蛇噬咬之苦。
左面是沈月檀血迹斑斑被悬吊半空,荆棘蛇自额头钻入、再自胸膛穿出、又自侧腹再次钻入,蛇身蠕动时,千万钢针般的棘刺在皮肉里切割不休,刮骨削髓,其惨痛非常人所能忍。那青年素来清冷矜傲,犹若朗月孤照的风仪半点不剩,唯有痛得扭曲狰狞一张脸,全无人形。两眼血泪,血肉模糊的干裂嘴唇颤抖不已,嘶哑吼声已不似人声,只恨声道:“叶凤持!叶凤持!为何不救我!”
恨声渐消,又见沈月檀转世为人,或享荣华富贵、或为贫贱乞儿,或与沈雁州终老一生,或孤身仗剑,满手血腥……
生生世世、转眼云烟。
侯赟悬在他脚边只顾哀哀哭泣,整条左腿、左臂已化白骨,荆棘缠于其上,棘刺刮擦时发出刺耳响声,连最后残存的几丝血肉也不肯放过。
右面是曾与他处处作对的同门师兄弟,个个面容腐烂,略略一动,连着头皮的一缕头发便掉落下来,眼神狰狞疯狂,抓着蛇身,任凭棘刺穿透手掌,狂怒道:“我等个个永世不得超生,总算趁你之愿!”
……
他这一生所见所遇之人,无论亲疏远近,爱恨怨憎,尽在蛇窟之中受尽千般轮回之苦。
叶凤持盘膝而坐,两手结金刚护法印,砗磲佛珠缠在手腕间,一半如初雪清白无垢,一半如业火炽烈腥红。
他目不转睛望着众生在荆棘中饱尝苦痛折磨,生不能如愿,死不能安歇,千百世、万亿世,苦难怨恨,积重难消。荆棘蛇生于怨恨,交织密集,渐渐连空隙也不剩。
叶凤持却依旧两眼清明,瞳孔中仿佛蕴着金色流沙,簌然落下,目光无嗔无念,无喜无悲,竟如超脱红尘。
一念空时万境空,所知所见尽消融。三生三世无常法,六道诸天有一终。
一双柔白娇嫩的手却轻轻抚上那青年面颊。
那双手毫无瑕疵,宛若最上等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然而比作美玉,却又失之灵动。尖尖十指是宛若粉莲初绽的娇色,柔柔怯怯、若即若离地顺着叶凤持鼻翼面颊各处轮廓抚过,最终在双眼周围流连不舍。
“这双眼真是美……正是无常眼观无常世,无常心向无常法。然而,叶凤持,你的心早就乱了,还装什么装?”
开口之人近在咫尺,吐气时如檀如莲,香暖诱人。一着不慎,就要被她迷失心神。
——舍脂之名,本就是天上天下,第一魅惑之意。
叶凤持仍是如泥塑木雕,半点不动,双瞳里依然金沙漫漫,面前的绝色天妃丝毫映照不进眼中,只道:“我修为不足,一时杀心难断,种下罪业,自当受其恶果,历经磨难、回归正途。天妃又缘何苦苦相逼?”
舍脂依然腻在他怀中,一根手指顺着那人坚实肩头,徐徐划过臂膀,隔着衣衫也能触到的冰冷,无论她如何撩拨也仿佛冰雕一般丝毫不动,未免有些无趣。她到底不甘心,仍是一路下移,轻轻触碰到那串佛珠,一颗颗雪白珠子拨弄过去,柔声笑道:“我难得出一趟善见城,又一见你便倾心,这便是有缘。佛说见有缘者当渡之,叶凤持,既是有缘人,你为何不肯渡我?”
纤纤玉指拨弄下,那砗磲佛珠便一颗颗化作腥红色,犹若吸饱了鲜血,愈发显得诡异险恶。
叶凤持额头、鼻尖慢慢渗出汗珠,面容血色渐失,终于缓缓合了眼:“所谓倾心,不过起意夺取;所谓情爱,不过片刻欢愉。爱生时,你看他事事处处、莫不甘美。爱去时,你看他面目可憎、单调乏味。是以由爱故生忧怖、生千亿执念、生荆棘满途。终究自食恶果,外伤以至体无完肤、内伤以至心无善念。是以情爱是劫难、是造业,是不可渡。有缘无分,不过自欺欺人。天妃,天人福报深厚,与修罗众十劫九难本无瓜葛。”
舍脂手指动作未停,眼见得砗磲佛珠大半都化为血腥之色,寥寥无几的雪白珠子一颗接一颗消失,她却灿然一笑,宛如天界十华齐齐盛放,华美璀璨,令见之者目眩神驰:“我偏不。你既然入我眼乱我心,便合该顺我意应我情。哪管什么爱生时、爱去时,叶凤持,你本不该有得失心。”
叶凤持一凛。
他的心委实是乱了,这才会合目,不敢看众生苦难。这才会絮絮叨叨辩解许多,欲盖弥彰。
若是再不警醒,接下来恐怕再不敢听众生恸哭。
三生三世无常法,要尝遍有情众生常世、今世、来世之苦,万物映心中,而心中无一物。若他连看也不敢看、听也不敢听,便如同自毁大道,今生再难有寸进。
“舍脂”乃天下第一诱惑之物,好色者得见,便是无双的美貌;好名者得见,便是至尊的荣华;求道者得见,则是踏上大道的良机。众生皆有所求,总难逃其诱惑。
就连叶凤持也难以抵抗,以至患得患失,再不如往常的冷静自持。
只是这天妃背着天帝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像眼下这般,一面诱惑他、一面却又提点他,当真叫人看不懂意图。
叶凤持心思简单,也不多想,只静默片刻。想得通了,便缓缓睁开眼,这次双眸澄明,不躲不闪看向面前丽人,柔声道:“多谢。”
如今终于如尘埃落定,坦然无所求,就连殷红的砗磲佛珠也随之褪色,一颗颗转为薄红、浅粉,终至回归无瑕纯白。
舍脂见状,秀丽漆黑的双眉紧皱起来,悻悻站起身,眼中情意褪得干干净净,薄怒道:“无趣至极!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你竟不肯动心!”
叶凤持无言以对。他本是为刺探情报而深入鬼鸣山,虽然所见颇为震惊,却不至有性命之忧,尚未查清真相,就莫名遭遇劫持,回过神时便被关在这处灰蒙蒙的处所。又莫名被心魔所困,挣扎了不知几日。
……救命之恩从何说起?
舍脂却是个我行我素的主,也不同他解释,倏然转过身去,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困在此地,自生自灭罢!”
她径直前行,曼妙身姿便消隐于灰雾之中,转眼不见踪影,连气息也消失得干净,竟当真彻底离开了。
叶凤持起身,沿着她离去的方向前行不足十余步,便察觉那灰雾浓厚,竟能吞噬道力,急忙退了回来。他左右打量,察觉自己困在一丈左右的牢笼里,四面八方都是重重雾气,贸然入内,只怕要力尽而亡。
先前一点心乱,不过死水微澜,如今陷入绝境也依然心如止水。叶凤持虽然遭遇无妄之灾,却没有半点感慨,随遇而安退回了原地盘坐,沉思破解之法。
他却不知远处灰雾中,正有一艘飞舟急速驶过。
那飞舟被通体包围在一层稀薄黑膜中,灰雾靠近不得,故而速度快逾闪电。
飞舟中之人自然便是沈雁州。
然而此时此刻,沈雁州只觉有莫大危机降临,去了飞舟船头,就见前方灰雾中隐隐透出些旁的色彩。
青蓝粉紫,有如女子所披的薄纱,随后雾中竟当真出来个绝色美人。
那美人裙裾与浓黑长发一道飘扬,犹若盛开的艳丽花朵,正悬浮在必经之路上,只抬起一只手,飞舟便如陷入泥沼,前进一寸都艰难万分。前路被阻,推进力却半点不减,坚固的船舷被两股力一挤压,发出刺耳声响。
沈雁州忙停下飞舟中阵法,心头巨震,自然不是被她美色所惑,而是察觉到这人身上传来极为恐怖的气息。
他曾被紧那罗重创,又得乾达婆救治,连番接触,自然有心得。
这是一位天人。
更是一位实力强横的天人,梳着妇人髻,华美艳丽,眼神睥睨,只怕地位不低。
面对她时,如临深渊,纵使紧那罗与乾达婆联手,恐怕也要落败。
沈雁州全盛时期尚且不敌,更何况如今。
他只得在船头抱拳道:“不知这位夫人有何指教?”
那美人悬在船边,与沈雁州不过数步之遥,笑吟吟道:“小哥,你好生看看,我美不美?”
沈雁州就依她所言,果真仔细看过,赞叹道:“古人云佳人倾城,倒是见识狭隘了。若是见到了夫人,倾城算得了什么,当六界尽皆倾倒。”
那美人广袖招摇,轻轻掩面而笑,眼波婉转,煞是动人:“就你嘴甜。”
沈雁州轻咳一声:“在下一时忘形,孟浪了夫人,却句句发自肺腑。”
那美人笑意不减,又道:“虽然发自肺腑,却藏藏掖掖,算什么大丈夫。”
沈雁州委实看不透这女子的喜怒,亦猜不透她的来路、意图,只得谨慎应道:“在下糊涂了……夫人的意思是?”
那美人嗔道:“既然六界倾倒,为何你不肯为我动心?”
沈雁州若是知晓叶凤持的遭遇,恐怕要同他惺惺相惜一番,此刻同样无言以对:“这……”
那美人面上浮起寒霜,前一刻还在娇嗔,眨眼就沉下脸,冷道:“左一个右一个,修罗界竟然个个都是有眼无珠!本宫不想再见你,给我退下!”
她只扬手一扇,那飞舟周围刮起一阵狂风,漫天灰雾滚滚涌来,将飞舟包裹其中,卷向灰雾深处。
就如同石子投进泥塘之中,混沌灰雾被搅动翻卷,过了许久才停下来,被吞没的渺小飞舟则不知去向。
舍脂消了气,不经意望向自己右手时,突然脸色大变,惨然呼出声:“什……指甲、指甲裂开了?”
粉嫩的无名指尖边缘,不知何时留下一道隐约裂痕,不过是留长的指甲尖略略有细微破损。
然而天人肉|身、神魂何等坚固,修罗众九重天境界也不能伤到丝毫。舍脂此时,便宛如信手拍死一只蚊虫,却遭蚊虫反噬,咬伤自身,匪夷所思,难免惊慌失措。
她提了裙摆,再不多做逗留,急匆匆返回善见城去了。
飞舟消失前一瞬,沈月檀若有所感,朝头顶看去。
头顶穹窿暗黑无光,不见尽头、亦无动静。
不知为何,刹那间心悸不已,竟令他自当前战场中失了神。
众人惊呼却令他无暇细想,那投下阴影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真容,乃是一头硕大的蟒蛇,灰黑外皮、头顶生着个狰狞的青色肉瘤,犹若王冠一般。那巨蟒仰着头几乎与聚灵塔同高,两只暗黄晦涩的竖瞳犹如山洞壁上悬挂的两盏浑黄灯笼,猩红蛇信足有碗口粗,吐出来横扫一圈,便卷着几头魔物饿鬼,吞吃入腹。
天人界在天帝麾下,修罗界由阿修罗王统治,地狱界在夜叉王治下,而饿鬼界虽然只有满地鬼蜮,却也有统治者,这便是摩睺罗迦王。
所谓摩睺罗迦王,却并非有食香之神下界委任,而是天生天成。
眼前这头巨蟒,正是摩睺罗迦幼子。
传闻摩睺罗迦幼子是巨蟒之形,头生肉冠,以饿鬼为食。每五百年,幼子蜕一次皮,头顶肉冠变色一次,变色五次之后,便化为王,能登天人道。
然而既然是饿鬼界的统治者、看护者,自然同饿鬼一般,是不挑食的……比起吃腻了的满地小鬼怪,只怕是他们这些年轻俊杰更别有一番风味。
沈月檀才想起此事,便见那巨蟒不去追猎四散的饿鬼魔兽,反倒簌簌从山洞里收拢蛇尾,伴随风雷滚滚的轰鸣声,呼地砸在最外层阵墙上。
满眼紫光缭乱。
沈月檀只觉心中危机感愈发令人心惊肉跳,扬声道:“快撤!快撤!退回塔中!修补塔墙!”
布阵的修罗众急忙加快手中动作,其余人则转身跑回塔中。
那巨蟒再度甩动蛇尾,如力道千钧的攻城横木般狠狠砸向阵墙,这次紫光浅淡许多,若隐若现,眼看就要消散——
更多人撤回塔中,沈月檀一把抓住仍在布阵的最后一名少年,那少年兀自挣扎,不甘心道:“还差一点!”
沈月檀将他扛在肩上,全不顾形象往回跑,身后巨震再度传来,顿时地动山摇,淡紫光幕终于崩裂成碎片。硬鳞摩擦砂石的声音飞快由远及近,深夜图发足狂奔,好在刘及时赶来接应,将那少年夹在腋下往塔里跑去。
然而一个红发少年却擦肩而过,迎着那巨蟒去了。
沈月檀错手抓不住他,转头怒吼:“小猴回来!”
侯赟却甩着玄铁棍头也不回往前窜,竟还满口豪言壮语:“看小爷乱棍将它打成蛇羹。”
急速追来的巨蟒跟前倏然跃起一道小小身影,那巨蟒甩出红信试图将他缠住,侯赟却几个起落避开,足下用力一蹬玄晶砂岩石雕,竟跳得比蟒蛇头更高,两手扬棍,往那青色肉瘤上狠狠砸了下去。
一只手却自下而上伸了出来,稳稳抓住玄铁棍,任凭那小猴儿如何发力,那铁棍却好似浇铸在对方手中,竟是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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