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骨节粗大,肤色黝黑,沉稳如铁铸,将侯赟生生悬停在半空。
手的主人这才显出身形,先前约莫是坐在摩睺罗迦幼子头冠的后方,如今站了起来,个头竟格外魁梧。面上罩着个犬牙交错的青铜鬼面具,一头乱糟糟的赤发披散肩头,一身大红长袍,袖子早就破了,露出结实鼓胀的手臂。
不施展术法,纯以肉||身之力抓住玄铁棍,这等蛮力令侯赟大开眼界,他弃了武器,翻身单脚踩在铁棍上,喜道:“这位大叔功夫真俊,再来再来!”
话音未落,身形快得成了模糊虚影,一拳朝那人脸上砸去。
那人将棍子随手一扔,张开手掌,轻轻松松握住那少年雷霆万钧挥来的拳头,笑道:“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另只手也握成个巨拳,直取那少年面门。
侯赟估摸那力道挡不住,脚下灵活一挪步,一矮身,避开锋芒,朝着那人下盘快若闪电踢出一脚。
两人竟在那蟒蛇头顶拳脚交加,喂起招来。
巨蟒却好似得了命令,不再扑向修罗众,只管甩蛇尾,嘭嘭嘭一串连击,打死了成片魔兽饿鬼,眼见得四周不留活口了,这才好整以暇伸出蛇信,卷起满地尸首大吃特吃。
好在先前众人已将广场中的同胞尸身尽数收殓起来,以求带回罗睺罗域安葬,摩睺罗迦幼子所食唯有饿鬼与魔兽而已。否则眼下这一幕,恐怕要惨烈百倍。
那一大一小打得激烈,突然间小一些的人影如流星坠落,轰然砸在塔前十余步处的石板地上,将地面砸开一个浅浅龟裂的大坑。烟尘散去后,就见侯赟躺在坑底动弹不得,一脸呆滞缓缓坐起身来,碎石子从他头发间簌簌掉落:“这厮……力大无穷,是个怪物!”
却不知他一身蛮力,将石头砸了个坑也未曾伤筋动骨,在旁人眼里也是个怪物。
那巨蟒头顶紧跟着跳下一条红色身影,朝着聚灵塔门阔步走来。才架设好的几道防御法阵早被蛇尾拍打得破烂不堪,是以那人一路行来,没有遇到半分抵抗。
那人落了地,才愈发显出身形魁梧,红色衣袍紧绷行走间有龙象之威,踏步时仿佛地面隐隐震动。一身红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月,除了齐肘的衣袖不见踪影,袍角边缘也是破破烂烂,说是衣衫褴褛也不为过。
然而因周身散开的霸道气势,却半点不显落拓,反倒透出几分不拘小节的洒脱来。
是以修罗众俊杰如临大敌,个个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贸然挑衅。
这人先前放任摩睺罗迦幼子冲破阵墙,分明是打着将塔中众人与满地饿鬼、魔兽打包喂食的算盘,如今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罢了。
那巨蟒将满地血肉吞吃干净后,也不走远,盘在洞窟一角睡觉,庞然身形堆成一座山岳,叫人放不下心来。
气势剑拔弩张,那人行走姿态却甚为轻松,丝毫不将众人敌意放在心上,一步步愈发走得近了。
随即一名华美青年越众而出,神色柔和,含笑行礼道:“在下沈月檀,代阿修罗王治下诸位同胞,多谢前辈解围之恩。”
那人停了下来,摸了摸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嗓音透过青铜面具传出来,带着些许沉闷,然而丝毫无损其豪迈气质,听声音约莫是个四十后半的男子,沈月檀这一声前辈叫得也不冤。
那人笑完了才连连摆手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不过是些小零食,何足那个……挂齿。”
竟坦然受了礼,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只当是为解救众人而现身的。
沈月檀若是有意伪装,总能轻易讨人欢心,君子端方、笑容亲切,不着痕迹的曲意奉承,若是温桐见了,也要自叹弗如。如今这做派显然令这男子颇为受用,笑容爽朗地自报了来路。
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就在此界之中,四处历险寻找出路之时,击杀了数条摩睺罗迦幼子,因这一条灵智非凡,同兄弟姐妹们不同,非但不肯悍勇厮杀,反倒审时度势、伏地求饶。这男子便将其收服,当做了坐骑来用。这番话不过一家之言,未必可以尽信。
因其不记得姓甚名谁、亦不知出处,因能降服巨蟒,便索性自称蛇王。
虽说狂妄无状……然而只要朝那如山岳庞然的摩睺罗迦幼子扫一眼,在场便无人敢有异议。
沈月檀又将打输了架,垂头丧气的侯赟唤来,对着自称蛇王的男子赔礼道歉,侯赟虽然乖巧谢罪,却仍是满心不服气:“若是我爹爹,必不会输给你!”
蛇王心情极好,将侯赟一个毛茸茸脑袋揉来揉去,问道:“你爹爹又是何方神圣?”
侯赟一面挣扎,一面大声道:“我爹爹乃是天界神猴王!”
蛇王又哈哈大笑,嗓音宏亮震耳欲聋,手下半点不放松:“你爹爹是神猴王,本座是蛇王,真打起来,胜负未可知。”
侯赟挣脱不开,气得满脸通红,嗷嗷大叫。
沈月檀冷眼旁观,并不干涉,反倒请蛇王进了塔,寻了个姑且完好的房间招待奉茶,又将己方些许事交代了一些,自然也是遮遮掩掩,挑了些无关痛痒之事讲出来。
其余人奉了命令,各自忙碌,修塔、设阵、制香、回复耗损道力,沈月檀却拽着侯赟来陪坐,拉拉杂杂闲扯许多,说了聚灵塔“不知何故自修罗界落进饿鬼界”,也说了身边这小孩的身世。
蛇王两根粗壮手指捏着那显得过于小巧的圆口白瓷杯,摸着下巴沉吟:“原来如此……这倒有点意思。”
侯赟素来坐不住,在椅子里扭来扭去,东张西望,正好刘昶前来敲门,说那塌毁石雕占据了阵眼位置,然而最大的一块过于沉重,欲请蛇王相助。
蛇王尚未开口,侯赟已经一跃而起:“我来我来!小爷一人应付足矣!”
随即挑衅瞪着蛇王,蛇王摊开两手,哈哈一笑:“后生可畏,足矣足矣。”
沈月檀亦首肯,那少年这才洋洋得意,与刘昶一道前去搬石头了。
房中便只剩沈月檀与蛇王。
男子坐直了身,缓缓摘下面具,不羁与狂妄陡然一收,竟如同变了个人。浑厚气息深重而霸道,分明安安静静坐在八仙椅中,却宛若一头顶天立地的巨兽焦躁不安,勉强忍耐着心中血腥躁动与——暴戾。
面具下露出的面容方正刚毅,轮廓极深,与修罗众颇有不同。眼瞳则隐隐泛着金色,沉稳笑道:“你都知道了?”
沈月檀反锁了门,这才肃容道:“若在下所料不差,阁下便是……神猴王?亦是在下小友侯赟之父?”
男子垂目不语,两手紧攥成拳,微微颤抖,过了许久才低声叹道:“想不到时隔六千年,竟然仍有一日,能与人重提旧事。”
“吾以神猴王之威名为世人所知,亦是天界二之堕天。”
一之堕天,乃天帝之子,序列第一的王子阿朱那;
二之堕天,乃令天下魔兽臣服的神猴王哈努曼;
三之堕天,乃军中最强战神,日天月天皆为其所征服的摩利支提婆;
四之堕天,乃八叶曼荼罗最受宠爱的护法童子——俱摩罗。
这便是六千年前,反叛天帝,而最终以惨败告终的暗之四堕天。
这生于修罗界的青年闻言不见半丝触动,非关镇定,不过是因为事不关己、又闻所未闻。
神猴王暗自苦笑,又难免升起些许怅然若失。
自天帝隔绝六道后,修罗众最长寿数不足五百岁,且日夜征战,魔兽无穷,横死者甚众。又有食香之神奉命断绝传说,如此代代削减,六千年后,已无人知晓四堕天之名。
也无人记得他们了。
那些如浩瀚汪洋的追随者,自六界汇聚而来,人人心怀大愿,沥血前行。甘以己身血荐轩辕,换得六道公正、盛世平安。
也早被屠戮殆尽,而悲愿却至今未曾实现。无边白骨,无穷遗憾。
神猴王问道:“可有酒?”
沈月檀便取出四坛酒,那男子连酒盏也不用,拍开封泥,提坛往嘴里倒,转眼就喝了半坛,一声喟叹:“虽然尝不出是什么酒,倒也无妨,痛快,痛快!”
沈月檀见他神态闲散,这才问道:“天帝缘何要隔离六道?当真是为了以五界之力,供养一个天人界?”
神猴王冷嗤一声,末了又叹气,摇头道:“无人知晓他的目的。”
隔离六道后,连各自修炼所用之力也各不相通,六界众生实则是代代人口接连衰减的,连天人界也不例外。唯有善见城的天人们得到了好处。
然而,举六界之力供养一个善见城,与涸泽而渔无异,善见城立于六界巅峰,又依赖于六界而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初分时天人界众生以为是好事——一统六道,受其供奉,何其风光、何其有利。
然而年复一年,众生各困于一已之界,再不相往来。“力”也静止循环,农田地力衰竭,种不出粮食,百姓困苦,孕育后代也愈发艰辛。
最初有大批臣子以为,是帝释天出于好意,不过做了错事罢了。便委婉规劝,不如重合六界。
阿朱那便是其中最信任天帝的一人。
他是天帝的长子,却并非正妃舍脂所生,更有甚之者,他并非天帝任何一位妃嫔所生——帝释天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的喜好,天人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天人福泽深厚、寿数绵长,是以子嗣稀薄,帝释天风流了几千年才得了这一个孩子,便将他带回善见城抚养。
在天帝身畔,缺少母族庇护,父亲又漫不经心,阿朱那虽然性命无忧,幼时却过得十分艰难。
这样长大的阿朱那,半点不受童年阴霾影响,却成了个清正廉明、正直仁慈的王子。
他武艺卓绝、心地善良、有着堂堂的俊美相貌与暖如初夏照在优昙婆罗花间阳光的笑容,用尽世间最美好的词汇也难以描述他的出色。
人人仰慕他喜爱他,就连桀骜不驯、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的神猴王哈努曼也与他成了至交好友。
若非要寻他的不足,无非是仁善过甚,便成了优柔寡断。
最初时群谏如潮,只求劝醒天帝,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直至天帝纳第一百九十九个妃子时,在奢靡绚烂的酒宴上,有位老臣不识时务再次劝诫,帝释天许是喝多了神酒有些醉了,又亦或是终于不耐烦道出了心声,说道:“佛陀尚有寂灭之日,何况六道众生?既然终有灭亡之时,为何不能灭在我手上?”
那日之后,劝诫进谏之声日益稀少,众人渐渐在心底升起了极为惊恐的念头:帝释天……疯了。
唯有阿朱那由始至终,从未放弃。哪怕被天帝厌弃,剥夺兵权,近似羞辱般命这强大无匹的战士脱下盔甲、解掉从不离身的神弓,穿上轻薄纱衣出卖色||相,做了宫中倒酒的娈童。阿朱那如静默的神湖一般隐忍而顺服,顶着众妃嫔与侍官嘲讽的目光,依然苦口婆心地劝诫。
哈努曼曾经为友人的遭遇愤愤不平,问他:“阿朱那,你是战场的不败之将,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是受神佛庇护的护法者,为何偏偏要屈从一个德行人心尽失的暴君?天帝之位迟早是你的,与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来力挽狂澜,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与魔兽混得久了,野性难驯,十分难缠,大逆不道的话信手拈来。阿朱那从不义正言辞责备他,眼神隐约藏着迷茫与不甘,又渐渐变作了悲伤、放弃与一点期待,轻轻摇头道:“他是我的生父,亦是我的君王。”
然而命运难测,就连神佛也看不透。
阿朱那终究一步步被迫与天帝为敌,彼时天界战乱四起,成千上万的天人、夜叉、阿修罗、摩睺罗迦、迦楼罗、龙神组成联军,推举出四大将领,要拥戴阿朱那为新天帝,要重合六道、平等众生、回归正途。
大军所向披靡,步步逼近善见城,人人斗志高昂,或为理想、或为私利,都一心要跟随“天帝阿朱那”入主善见。
帝释天却在此时派了舍脂做说客,谎称帝释天已然悔悟,劝服阿朱那顾着父子之情,“纵不能化解干戈,只求有生之年,再与吾儿见最后一面”。
阿朱那痛哭不已,竟轻易信了,轻车简从去见父亲。
他狠不下心,等同愚不可及。
帝释天设计擒了阿朱那,判他谋逆大罪,处以醢刑。
善见城外七日七夜,阿朱那恸哭声未曾停过。受千刀万剐之痛、遭血亲背叛之痛、悔辜负同伴之痛,也不知阿朱那哭的是哪一种。
亦或是兼而有之。
这七日七夜里,刽子手奉旨刳尽王子全身血肉、内脏,捣为肉泥,洒向六界。而后骨骼亦被拆分六份,头颅封于天界,身躯封于修罗界,手足封于其余四界。
等同以六界镇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之堕天自投罗网,令联军元气大伤。
自此以后,连遭挫败。
三之堕天,被奉为军神、武运守护神的摩利支提婆,竟在激战之时刻遭遇天人五衰。她本是英姿飒爽、能征善战的女将军,最终竟是被不知名的小士卒当场斩杀,说来也讽刺得很。
四之堕天俱摩罗,遭遇天帝军围攻,坚守要塞时,被最为信赖的两名属下背叛。军师乾达婆、副将紧那罗联手将其捆缚起来送到天帝面前,帝释天将其关入地狱界,永无回归之日。
此后联军兵败如山倒,贵族率先投降,苟全了性命。众多夜叉、龙神、阿修罗、摩睺罗迦等五界众生,凡参与举事者,皆杀无赦。
天人界的土地,每一寸都浸满了鲜血。
唯有二之堕天逃了出来。
从此后,故人长绝,无处归乡。
这样一场震动六界的惨烈大战,哈努曼只用寥寥数语讲完,便反手以掌代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而后小心翼翼自胸腔中摘出了一鼎香炉。
通体晶莹剔透,仿佛冰雪雕琢,与温桐击碎的那一鼎香炉外形别无二致。
沈月檀瞪着那香炉突然了悟,沉声道:“原来如此……这其中封印着阿朱那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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