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纲与朱序径直去了慕容垂的府邸。门前的侍卫见到是度支尚书来了，连忙迎入厅堂候茶。北方习俗不同，开会或闲暇生活，皆以胡坐。不似南方，庄重的场合薛正纲都以跪坐，臀部压着脚后跟，每次都是脚酸腿麻，惨不忍睹。
两人坐了在左首下方，薛正纲目光落在墙壁挂着的一副摊开的虎皮，暗暗心惊：“这老虎皮是他亲手剥的么？慕容垂不愧为绝世名将，杀狮毙虎，如宰牛羊。他把这虎皮挂在厅堂，自是夸耀武功本领，旁人走进来一瞧见，自然而然地生出敬畏之心。”
朱序低声道：“燕国未灭时，慕容垂是燕国第一勇士，经常射猎于外，据说当年慕容垂在野外猎场迷了路，遭遇吊晴白额虎袭击，赤手空拳的便将老虎打死，扒皮抽筋，至此威名远扬。”
“这老儿，是个英雄。”薛正纲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在这种大家都有一个共同敌人的情况下，慕容垂越是厉害，他就越开心，但伪秦垮台之后，慕容垂就不再是临时盟友了。
薛正纲盯着地板胡思乱想，忽然地上的阳光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影子，爽朗的声音响起：“朱将军到访，怠慢贵客呀，令我慕容府这寒舍蓬荜生辉。”
猛地里抬头，门前一人迈步进来，薛正纲细细查看，此人相貌五十岁上下，容光焕发，长眉斜飞入鬓，一双鹰眼充满了侵略性，颏下一部杂乱的虬髯白须，偶尔不经意略过的光芒令人胆寒。
朱序连忙起身，抱拳道：“晚辈前来拜访，中途没有事先通报一声，若有耽误慕容将军军务的，还请见谅。”“朱将军如此着急，定是有要事。非常时期，军务即家务，无妨。”
慕容垂右手摆了摆，迈步走到首座大马金刀的坐下，虽是年迈之身，但虎步龙行，全然没有弯腰驼背，这让薛正纲甚至心想：“这是一个少年人装出来的老人。”岁月似乎没有慕容垂的身体机能，与谢安那种雅量恢宏的和蔼老者相比，慕容垂更像是内心藏着一头潜伏爪牙的猛兽，一旦时机成熟，猛兽会破体而出，撕开伪装的老年人之态，祸乱天下。
“也难怪王猛在世时，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苻坚杀死慕容垂，甚至背地里暗用阴谋，害死慕容垂的嫡长子。这样的人，看长相便是不屈于人下的桀骜之辈，谁看了都要防范三分。”
薛正纲一直注视着慕容垂的脸庞，当慕容垂的目光转过来时，只对视两三秒，他便甚感不适，急忙错开目光，盯着别处。
朱序说道：“不知慕容将军以为，我军如何南下作战？”
“先取襄阳，襄阳是残晋的门户，以此作据点在徐徐图之，可派一支偏师顺巴蜀东下，幽、冀二州之兵会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并进，以完备之军，大破残晋，不出二三年，天王即可统一天下，威加四海。”慕容垂侃侃而谈，他声音恢宏，显得极有自信。
朱序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有慕容将军坐镇，天王统一天下之势，已是不可逆转。待天下一统以后，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呢？慕容将军再到那时，功不可没，位极人臣，然功高盖主，又实为一大祸事，不知慕容将军以何自立？”
慕容垂一愣，没想到朱序会聊这个话题，只道是苻坚派来试探他的，当即呵呵一笑：“这天下太平，老夫便归隐山林了，这一把年纪，南征北战，老啦，那时就不再入仕了。”
朱序道：“慕容将军若是不再入仕，燕国该交由何人复国？百万鲜卑部族，又该何去何从？”
慕容垂变了颜色，惊问道：“朱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何意思，慕容将军心知肚明，朱某要求将军随我一道，共同推翻伪秦，事成之后，将军有机会再复燕国，而我则回归晋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朱序早已事先想好说辞，朗声道：“将军切莫心急，氐贼重用将军与我，主要在于尚有用处，而待天下平定，攘除四海后，我们这些打天下的悍将，反成了社会不稳定的因素，将军若不趁着伪秦举倾国之兵南征下手，今后就没有机会了。”
慕容垂脸色一变再变，沉声道：“朱将军所言……嗯，隔墙有耳，劳烦将军挪步，与老夫到密室商议。”
转身便往内堂走去。朱序精神大振，与薛正纲一齐跟进。
三人来到一处书房，慕容垂伸掌在石壁一按，右侧的墙壁露出可容一人通行的通道。
慕容垂率先走进去，薛正纲鱼贯而入，石阶是向下的，这地下室别有洞天，点有七八根烛火，藏放的尽是一些珍贵的古玩器玉。
薛正纲笑道：“没想到将军在这一方小小的密室，藏了如此多的宝贝，是担心被人偷了么？”
慕容垂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询问朱序：“此人是谁？”
薛正纲探手入怀，取出泛黄老旧的白狼眊，盯着慕容垂，笑道：“将军可还记得此物么？五十年前风神秀彻的少年，已是当今晋国的宰相，高坐庙堂，权柄深厚。而将军今日上不能以复旧国，下不能以保妻室，苟延残喘于氐贼之下，刀悬于顶，成天提心吊胆，将军认为这样的日子，您愿意过下去么？”
慕容垂脸色微微一变，思绪一下子飞回了五十年前，那年燕国未亡，意气风发的少年自恃英雄，猎杀白狼后，命人送给了东晋的神童谢安，以睹英雄之神交。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少年已白了鬓发，垂垂老矣。慕容垂在北方如亡国奴般屈辱的活着，南方的谢安身居庙堂之首，家大业大，风流无双，谁人更高一筹，似乎已定。
往昔之傲气霎时间又被激起，慕容垂不甘心失败，若慕容评排挤，以他之能，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老夫自有决断。”
慕容垂牵起一抹冷笑，说道：“谢安身体可还好吧？没想到他还记得五十年前的一桩小事。”
薛正纲心想谢玄的攻心计果然奏效，点头道：“安公身体极佳，饮食起居如常。安公记得五十年前之事，慕容将军又何曾忘记？”
说到“身体极佳”四字，那是故意为之，深知慕容垂忌惮谢安，若让此人得知谢安其实已经老眼昏花，恐怕会影响全盘之局。
“身体极佳……那很好呀。”
慕容垂神色复杂地点头，朗声道：“这位小兄弟，是东晋来的使者吧？你回去告诉谢安和他那个侄子，老夫并未才能在他之下，若非时运不济，当今天下，何人有能耐制我？”
薛正纲不禁凛然，这家伙果然狂妄，跟表现出来的谦卑差别太大，这是人之常情，一个人的能力、才能、才华异于常人，不论后天的修养多么深厚，内心总是骄傲的，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望着霸气十足的慕容垂，忽想：“这个慕容垂，大概就是金庸的《天龙八部》里，那个慕容复的祖先吧？慕容复成天喊着光复大燕，可是最后却疯了，说不定金老爷子的灵感就来自慕容垂。这……这个慕容垂难道也会斗转星移神功么？还好，这老东西真有复国之志，倘若相反，肯定押我去见苻坚。这老儿一剑刺来，我一不会降龙十八掌，二不会六脉神剑，又深处虎狼之穴，就算会凌波微步也逃不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