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杉晋助, 常常会做一个梦。
兴许是夏日沉闷的午后, 或是春日恹恹的黄昏, 当然,更多的是夜深人静之时, 那梦境总会不期而至,萦绕在他身旁,如纠缠不清的恶鬼一般攀附在他的脚踝。
废弃的, 锈蚀的嗜血刀剑堆积在荒原之上,梦境的开头总是这样的,而他则身着血迹斑斑的褴褛战铠,屹立在世界的中心久久不发一语。不见天日,也不见光明,只有腥湿的空气肆意地自地面上升着。
这或许是某种预示,又或许是某种现实,高杉晋助如此猜想着。
笼着如雾似烟般幽暗的深巷旁, 高杉晋助漫倚在初生萌芽的槐树下, 眼下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如幻梦般无法延续的淡雅花香充斥在他的鼻腔内,让他有点想打个喷嚏。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连呼吸与心跳都控制在迟缓的程度内。无声, 亦无息,如夕暮的天光暗藏于树荫下的鬼兵队队长, 聆听着自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真是的……”高杉晋助的心里还忍不住嗤笑着, 这两人究竟是过了多久的安稳日子, 连这种洞察危险的本能都缺失了,自己若是有心对他们不利的杀手,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们俩干掉吧。
对俩人无比熟悉的高杉晋助,几乎不需细神思索就能听出其中的不同来——左边踩着慵懒的碎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肯定是坂田银时这不着调的家伙。而另一道简洁而有力的脚步声,则来自于桂小太郎,只是不知道那白白的,有些像企鹅的不明生物为什么没有跟着他。
「白夜叉」与「狂乱贵公子」,跟他的外号「黑修罗」一样,都曾是攘夷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那时他们休戚与共,并肩作战,但最终,仍是分道扬镳,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至于这样的转变是好,抑或是不好,时至今日,高杉晋助还是未能想清楚。不过,这也并没有值得思考的必要。
“你到底还能不能走啊?”桂小太郎有些无可奈何地问道,挂在肩膀上的大型毛绒玩具让他觉得有些吃力。
“能……”坂田银时站直了身子,刚一开口,就猝不及防地往前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吓得桂小太郎将他一把重新抓住,“我当然……我当然还能喝!”
“谁问你能不能喝了?我是问你能不能走!”
“哈……哈哈……”坂田银时挠着自己一头蓬乱的银发,“新吧唧你什么时候头发留得这么长了?”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桂小太郎之前刚想从猫屋往外走的时候,就被店里的侍应生拉了下来,问他是不是认识后边那个烂醉如泥的客人,他定眼一看,这不是坂田银时那家伙吗?
当他点头之后,紧接着就是小狐狸喜出望外地问道:“太好了!这位客人酒钱还没付呢?你要不要一块儿帮他结了呢?”
“……”他当时很想问问现在不认识还来不来得及,但是小狐狸那闪烁着希冀的大眼睛,却让他实在无法这样开口。
“啊,好不舒服啊……”坂田银时按着自己的肚子,面露痛楚之色,“有点想吐。”
桂小太郎的音调立马提高了三度:“喂!你要是敢吐在我身上我就把你打进医院让你每天只能靠注射葡萄糖度日啊我跟你讲!”
但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坂田银时显然不能理解他话语里的全意,只是欣喜地问道:“糖?糖?哪里有糖?”
“……你果然是个白痴。”
望着两人歪歪斜斜的影子逐渐远去,高杉晋助默不作声地自阴影处现身,再回头看着他们走出的房门。
「猫屋餐厅」。
灰褐色的字体在略显陈旧的木质招牌上凝聚着,木门不算起眼,与江户城里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木造并无差别,只是多了只黑猫印在壁上。
高杉晋助常常听鬼兵队的手下说,他的两位故友时常会到歌舞伎町附近的一处巷弄中的餐厅相聚,他平时也不甚在意,只是刚刚路经这里的时候忽然想起,才想着过来看看,没兴想还真的碰见了这俩。
“黑门上面画黑猫,这是怎么想的?”高杉晋助嗤笑道,然而想了一下之后,他还是将手伸向了门把手,“进去看看吧。”
“叮铃叮铃——”
当迎客铃的声音响起时,在光与影的重叠中,踏着一地柔软的槐花,穿着一袭绛色浴衣的高杉晋助迈步走入了猫屋之中,衣袂随着凌冽的新风鼓动着,衣袍上点缀着的几只金蝶熠熠生辉。
“唔,原来是这样的啊。”
因为对他的两位同袍的固有印象,高杉晋助总觉得他们去的地方一般会是乱七八糟的那种,就比如歌舞伎町的牛郎酒吧。但这却是一间弥漫着古旧气息的餐厅,之所以说是古旧,并不是说这里面的设施或是铺设已用了许多年头——他自然能看出这里面的东西还都是崭新的,而且打理得干干净净,大概刚换上不到一年。只是房屋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只有长年累月才能积攒下来的历史感的气息,让他觉得很是中意。
比起如过眼云烟般崭新的当下,他所眷念的,还仍是那些亘古不变的事物。
“嗯……有客人来了啊,欢迎光临!”小狐狸上前迎接道,“不过……客人,店里不让抽烟哦。”
“不让抽烟吗?”高杉晋助以低沉的声音缓缓开口,带着沉缓而阴郁的嘶哑感,“那我把它收起来吧。”
见他将那杆纹饰精致的烟杆收了起来,小狐狸才略微放下心来,在猫屋里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也练出了些眼力见,哪些人好说话哪些人不好惹一眼就能瞧出个一清二楚。猫屋里的客人大多随和客气,就算他出些差错也无妨,但眼前这左眼上覆着一大圈绷带的男人却不在此行列之内,那浑身散发的戾气与血腥,即使无意表明也泄漏得一干二净。刚刚还在餐厅里溜达的小橘对此颇为敏锐,这时早就跑进内屋里躲着了。
“那……客人往这边坐吧。”小狐狸引他向座位的方向走去。
“哈哈哈,听说隔壁的审神者又破产了。”
“是吗?真是没救了啊……”
“国木田,我的钱包好像丢在侦探社里了哎!虽然说好是我请客,但是嘛……”
“嗯,我刚刚出门的时候发现了,你看,我帮你带着呢。”
现在天色已晚,早已过了晚餐的点,但猫屋里的客人依旧不少,他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大声说笑,一张张微醺的面孔上泛着兴奋的光。冬日里天寒路远,大家都不愿意出来走动,逢上这春暖时节,大都在店里到聊天吵闹到很晚才回去,猫屋的营业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段。
对于小狐狸和小夏目来说,这影响还不算大,反正他们就睡在猫屋里,但幸平纯可就麻烦了。赶上第二天还要去坐早班车去远月上课的话,就更是如此,不过暂时她还没有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不管怎么说,让客人们舒心才算是要紧事吧。
“这里是菜单,客人您先看看吧!”小狐狸将菜单递了上去,“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高杉晋助伸手接了过来,他先瞥了眼封皮,「猫屋春日精选」,上边以娟秀的字体写着这样的大字,再然后,是手绘的插画与纷复的菜名。
春日精选……每过一个季节就会更换菜单是吗?还真是有心了。
菜单的初始几页倒是寻常,中华料理,关东煮,玉子烧,还有他最讨厌的咖喱饭,应有尽有,后边则是一些时蔬或是别的菜品。高杉晋助的手指随意翻动了几页,手指与书页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最后说道:“我要来一份这个。”
“这是……”小狐狸定神看去,“「初鲣刺身」是吗?”
“嗯。”高杉晋助轻轻点头,在这一时节,点这份料理才是最适宜的。
寻常的日式料理店,不论春夏秋冬,店里总归是有刺身之类的小菜供应的,不论是下酒还是下饭都很不错。但猫屋里却并非如此,小狐狸也曾问过幸平纯这一问题,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样的。
“因为爷爷他有痛风啊。”幸平纯一边洗着菜板一边回答道。
“痛风……?”对于人类疾病不甚了解的小狐狸头上冒出两个问号。
“是关节症的一种啦,医生说,他要忌酒忌海鲜才行。”幸平纯将洗好的菜板归置整齐,“所以店里的菜单就没有刺身啦。”
“可是现在是店长开店了呀?爷爷又不在这里。”
“冬天的话,天气本来就冷,再吃性寒的刺身的话,总让人觉得有些担心呢……”幸平纯说着自己的考虑,“如果要吃鱼的话,我觉得还是炖煮之类的方式比较好。”
“店长连客人的身体都很关心呢……”
“那是当然的吧,身为厨师,可不能只顾着满足客人的口腹之欲啊。”
天气稍暖了一些之后,猫屋里更换的菜单才出现刺身之类的菜品,这也印证了幸平纯之前所说的话。
“嗯,知道了。”小狐狸将菜单收了回去,“那客人请稍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