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鲣鱼,是一种洄游性鱼类, 在日本的餐桌上的登场次数不下于金枪鱼与三文鱼, 不论是静冈县的鲣鱼饭, 鲣鱼茶泡饭或是鲣鱼盐煮,都是在日本四岛鼎鼎有名的美味。
这样介绍恐怕还会让人觉得有些遥远,那么就再说一条吧,我们常常能在配料中见到的,与木头的刨花别无二致的木鱼花, 并不是真的来自于某种木料, 而是自坚硬干直的鲣鱼干,也就是鲣节上刨取的。怎么样?是不是感觉离鲣鱼的距离稍微拉近了一点呢?
而洄游呢,解释起来就更为简单一点,就与候鸟一样, 天寒地冻之前,鲣鱼会随潮水南下过冬, 而春和景明之时, 则又会沿着暖流北上, 在这一时期捕获来的鲣鱼,被命名为「初鲣」。理所当然, 秋季的鲣鱼则被称作「秋鲣」。
春时的初鲣, 或许是因为赶上繁殖期的缘故,它们奋力在这涌动的湍流激浪中将秋季囤下的脂肪冲刷得一干二净, 恨不得向异性展现出最紧实的肌肉与最完美的线条。至于这样做是否会得到青睐, 对鲣鱼之间的恋爱故事不感兴趣的人们还不得而知, 但这确实让人类对鱼肉紧实,口感细腻的初鲣迷恋不已。
由这种角度说起来,鲣鱼呐,还真是注定不幸的生灵。而对于这些可怜的鲣鱼们,幸平纯所能做的,便是将它们尽可能做得好吃一点。
制作刺身的时候所用的并不是幸平纯常用的那把厨刀,而是店里爷爷留下来的那把刺身刀,锋刃无光,漆黑而沉哑,但只有实际使用时,才能觉察出它的锋利来。
刺身的厚度自是厨师把控,但大多有约定俗成的条例,比如说三文鱼或鲔鱼这般丰腴的鱼片,厚度大约把握在五毫米——这是既不会觉得腻,也不会觉得淡的尺寸。而像初鲣这般肉质紧密的鱼材则要切得薄一点才算好吃。
幸平纯的手肘向内弯曲成直角,单面有锋,角度极窄的刀尖微微下垂,或沉重,或轻缓,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弧如同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般地闪耀着,而刀刃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是有一道裂纹在鱼身上蔓延,扩大,鱼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脱落了下来。
若是有人将这一幕幕拍摄下来的话,冠以「顶尖匠人的自我修养」、「那些年我们吃过的日料」之内的题目放在视频分享网站,一定能获得不俗的点击量的吧?当他们知道做到这一切的不过是年仅十六岁的小女生时,不知道会不会觉得惊讶呢。
“呼,总算切完了。”
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精密细致的工作,即使以幸平纯的实力一口气做完也觉得有些疲倦,不过她还是尽力做着接下来的工序。
“火什么时候才能大一点呢。”
就如之前所提到的那样,鲣鱼比起其他常吃的鱼种,鱼皮要稍厚一些,因此并不能就这样端出去,幸平纯打算按照常用的做法,将鱼皮微炙一下。
微炙,自然要用猛火,冉冉而起的炽热火焰吐纳着鱼肉的外层,将外皮连鱼肉一同烤得泛白,但更深一些的地方却还仍是生鲜的,鲜明的分布飘溢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您的「初鲣刺身」好了,请慢用。”幸平纯将装盘完毕的刺身端上去的同时,也小心地打量着这位在小狐狸口中所称异常危险的客人。
高杉晋助抬头瞥了她一眼,摩挲着指间的刀茧,语调依旧低沉:“嗯,给我来壶清酒,刚刚忘点了。”
“啊,好的,马上就为您拿来。”虽然话是这么说着,幸平纯并没有急着去后边仓储里拿酒,而是先为他介绍着眼前的蘸料,“这里有两种蘸料,左边的是米醋与姜末还有萝卜泥制成的,右边的则是芥子泥味噌,味道各有千秋,您可以都尝尝看。”
鲣鱼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其蘸料,并不是通常的芥末酱油,而是更难见一点的带着辛辣气息的事物。
“知道了。”高杉晋助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回答着,待幸平纯走后,才端详起面前的料理。
鲣鱼的皮经火炙之后呈现出金黄的色泽,凑近些甚至能看到表面释放而出的鱼油,晶莹剔透的鱼肉则是月隐未落的江白色,在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拿捏下,这道料理美得就像是巴黎午后的铁塔前,衣着华贵的少女正轻摇着身姿翩翩起舞似的。
“这是您要的酒。”幸平纯将酒取了过来,待酒瓶端放于杯箸前,高杉晋助才好整以暇地拿起筷子。
清酒与刺身,一向是再贴合不过的搭档。清酒能使人醉眼惺忪,忘记自身,而在昏昏欲睡之时,将切得薄薄的刺身裹上辛气充裕的调料送入嘴中,又会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就像是南北磁极不停地推拉,在清醒与昏睡中挣扎的人类,动摇且脆弱,软弱而可笑,高杉晋助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他只是偏爱那种感觉。
那种能让自己那颗总是甚嚣尘上的心稍稍沉寂下来一点的感觉。
“嗯……”
似轻云般薄如蝉翼的鱼片,在蘸上调料之后被晕染成了透着白亮的浅褐色,而在入口时就能尽情体会到这一心向北的鲣鱼所孕育的美妙滋味,带着酥嫩焦脆的鱼皮,鱼肉则沾染上了姜末的辣味,但这一切都未能盖过鱼肉本身的鲜味。咬上一口,清爽细嫩,鱼肉仿佛仍是鲜活的一般在舌尖弹跳着,而泠然春意,一览无余。
刺身的美妙之处就在于此,牙齿与鱼肉若即若离之间的牵连感,藏身于内里的甘甜,温度却保持在极低的时刻,像是山间悠然自得的冰涧,又像是风雪之后的晴空,将他的神思全然唤醒。
这与记忆中那人,有些神似呢。
高杉晋助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人,那拥有着如雪般纯白的长发,在讲台上以温柔的语调念着课文,教会他们如何挥舞手中的利刃,教导他们如何坚守自我乱世存活的老师,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在记忆中刻画的痕迹却丝毫不曾褪色。
高杉晋助忽然想从怀里掏出那杆烟枪吸上一口,又想起了小狐狸之前的话,此时做这样的事情无疑是不相宜的,他只得倒上半杯清酒深抿一口,让那清冷辛辣在味蕾上来回兜转了几圈,让米醋的酸味散尽,才不紧不慢地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从一旁飘来的几缕弦声,那声音微弱,像是江边泛起的波纹,但对此极为敏感的他很清晰地注意到了。
“这是三味线吗?”一如既往穿着旗袍的D伯爵向身旁不知为何揣着一把弦琴来猫屋的壹原侑子问道。
“这个啊?”这条商业街的店主们私交都还不错,时常会在猫屋里聚上一聚,从进门开始就闹着要喝酒的壹原侑子这时才想起来手边的器物,“对,是三味线,是刚刚客人归还的。”
“那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碰见她的,就顺手带过来了啊。”
“……在门口都不愿意多走几步把东西放回店里再出门吗?”D伯爵枕着自己的头,一副懒得吐槽的样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要是在这里沾上灰碰上油可怎么办啊?”
“那可不行,我的时间更宝贵啊,可是以秒记的呢。”壹原侑子振振有词地说着。
“那这把三味线还能弹吗?”
“当然能!”壹原侑子随手操起弹拨划拉了几下,单调生硬的音色听得令人皱眉不已,而刚刚高杉晋助所听到的弦声,正是从她手中传来的。
“这样的三味线也会有人借吗?”与众人相处得比较融洽的南野秀一,这时也会跟她们说一些不轻不淡的玩笑话,“就算送给我我也不要啊。”
“欸?不对啊,之前明明很好听的。”喝得微醺的壹原侑子不信邪似的又弹了一下,“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忘了调音了。”高杉晋助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把三味线应是珍品,因此有些痛惜它的明珠暗投。
“对了……调音……”壹原侑子听到这句话之后愣了愣,然后灿烂一笑,“啊呀,我可不会调音啊。”
她只是贩卖愿望的魔女,谁规定魔女就必须什么都会了。
高杉晋助轻叹一声,微倾着身子站起来:“给我吧。
他再度坐下时,手中已怀抱着一把三味线,左手抚着琴箱,右手则靠着琴杆上下按动着调试,少顷,似乎是感觉正好,又拿起侑子小姐刚刚递给他的象牙白拨片,叮叮铮铮地弹奏了起来。
那轻柔的琴声悠然,荡过屋内层层幽影,飘摇过缀着羽毛的小鸟吊灯,沿着地上的暗影铺陈着,就像是永冻的冰川在初春也融出一片沃土来一样,在一段简单的弦乐之后,整个猫屋里都安静了下来。
“哇……”待弦音渐落之时,才有人小声地感叹着。
“嗯?”放下三味线的高杉晋助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周围的人,他这才发现这间餐厅里的客人目光都集聚在自己的身上,这让习惯于行走于阴暗之中的他有几分不适应,“我调好了,你拿去吧。”
“不不不。”壹原侑子连忙摆手拒绝,她的眼眸中似有光辉闪耀,显露出她对此的兴趣,“你要不要弹一曲试试?”
“弹一曲吗?”高杉晋助还有些怔然,旁人却早已起哄起来。
“是啊!弹一曲看看吧!”
“真好听……是专业的艺人吗?”
“嗯,感觉是搞传统音乐那一行的啊。”
三味线是高杉晋助的爱好,在最迷惘彷徨的日子,他便倚在窗台边,且歌且叹地弹拨三味线,唱着从前的老调。但他却没有专程为谁弹奏过,这时面临这境地,却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弹一首拿手的吧。”似是瞧出来了他的惑解,D伯爵出言建议道。
最拿手的?《苍天之歌》这样杀伐之气过重的曲目显然不适合眼前的场合,高杉晋助略一思索,勉强得出结果。
“那……好吧。”像这样端庄正坐着弹琴向来不是高杉晋助的风格,他一跃而起,坐在窗台上,半倚着身后的木质窗棂,黑色的细绳勒在腰间,而双腿一条压在窗台边,一条微垂着落地。他闭目轻弹着手中的三味线,低沉的声线缓缓入耳。
“刺桐花开,招风雨来,往复的悲伤如同过岛的波浪——”
高杉晋助唱的是在冲绳享有盛誉的《岛歌》,这本是三味线中的名曲,经那沙哑的声线转而演绎出了别样的风味,如果说别人的岛歌是在浪升浪涌时的引吭高歌的话,那么他的岛歌,则是在波涛迭起的海崖边的低声喃语,就像是在空气中凝结成形的亚麻布,触碰时会有粗糙而轻软的触感似的。
“刺桐花落,微波轻摇,渺茫的幸福如同易逝的浪花——”
“好!”一曲唱罢,小狐狸仿佛已然忘了此前的担忧与害怕,在人群中抢先鼓掌,“先生是教三味线的老师吗?”
“不,我只是一介浪人罢了。”高杉晋助轻声说道,他的身形在地板上投下轮廓清晰的影子。
“那这位先生要不要再弹一曲呢?”壹原侑子意犹未尽地问道。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能让我先喝一杯吗?”他刚刚点的酒才喝了一半呢,杯子还孤零零地放在桌上。
“没问题!”壹原侑子笑着说道,当她看见桌子上的酒瓶时,却又大声向在厨房门口看热闹的幸平纯喊道,“哎,你怎么喝这个呀……店长!来两瓶最好的酒!”
这句话又引发了新的骚乱,“什么!最好的酒!那是什么?怎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过?”
榊一家的季节限量供酒,托幸平创真的福,猫屋经常可以买到不少,但一般都被茨木童子与酒吞童子这俩酒鬼喝得一干二净,旁人都很少知道这件事。
“那个什么最好的酒,我们这里也要!”
“这里也来两瓶!”
“是是是!”幸平纯叹了一声,“小狐,别杵在那里,过来帮忙啦。”
再然后,高杉晋助又陆陆续续唱了《狐火》与《浜町河岸》,不过喝酒居多,弹奏居少。在那一晚,那在人间漂游孤寂名为高杉晋助的魂灵,仿佛终于找到某种介质的凭依似的,凛然的眉眼淡却了不少。
静谧,美好,在吵吵嚷嚷的餐厅中,高杉晋助的心中忽然想起了这些与他向来无缘的词语,仿佛他经历的苦痛与磨难,鲜血与恸哭,背叛与阴谋,都只是浮云遮眼的一瞬而从未存在过。那黏在皮肤上,刻入身骨中,嵌在魂灵中的总是隐隐作痛的伤悲,也变得不再那样深彻。
就如那歌中所唱的那样——
“岛歌,随风飘吧,将我的悲伤也一同带走吧。”
在那之后,壹原侑子本想将那把三味线送给高杉晋助,但他却以这份礼物太过贵重而推辞不收,实在推脱不过,就转而交给了幸平纯,说是放在猫屋里,若是有空,他还会过来。
幸平纯本以为这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这位客人还真的会时不时在春夜晚时独自来店里,点一瓶清酒,再点一碟小菜,品尝一番之后凭兴致弹上几曲,权当助兴。
而高杉晋助仍是会做起那个梦。
在废弃的,锈蚀的刀剑堆上,他身着血迹斑斑的破旧战铠,屹立于世界的中心,唯一的不同,是他的手边多了一把三味线。
不知为何出现在梦境中的三味线,与现实中的那把一模一样,高杉晋助曾猜想这把琴是否具有某种灵性,但未能思考出个结果。而当这把三味线出现之后,他发现他在梦里再也不是只能被动地僵持在原地,他能自在地在这梦中世界中行动着。不论是弹奏三味线,还是在这战场里转悠,总之,他变得有事可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能站在原地让阴郁的思绪生满思维的空隙。
而在一个深夜,踏着木屐闲散步入猫屋的坂田银时,看到在店里静心演奏三味线的高杉晋助惊得连下巴都脱臼掉的事情,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